一

　　七月的一天，咨询室里突然同时来了四五个姑娘，她们七嘴八舌地告诉我说，她们是师大教师进修班的学员，来自不同的地方，现在住在一间寝室里。

　　“我们是替寝室里另一个人来咨询的，她不知道我们来。”其中一位年长点的说。

　　“哦？”我有点诧异，当事人都不知道，咨询怎么做呢？

　　“是这样的，”那位姑娘又补充说，“我们住在一起快半年了，这半年多来，每个人都发现她越来越怪了。她比我们稍微大一点，31岁，是南方一座小城教育学院的心理老师——说真的，我们都想不出她是怎么教学生的，她自己的心理问题就那么严重！

　　“刚到学校的时候，大家都不是很熟，彼此挺客气的，但她特别热心，动不动就要请大家的客。我们觉得不好意思，可她说她老公每个月给她好多钱，她一个人也花不完。我们就问她老公是做什么的，她谦虚地说：‘没什么本事，就开了两家公司。’然后又拿出一张照片来给我们看，照片上的男人很是帅气，一副事业有成的样子。我们当时都很羡慕她，说她有福气。可是后来有一天，她们单位的同事来看她，无意之中说了句‘你爱人他们车队要解散了’，我们才知道，她老公是开出租车的。大家都想不通她何必要骗人，开出租又不低人一等啊。不过，我们也只是背着她议论议论，当着她的面谁也不提这件事，女人都要面子的，再说，也许她有个开公司的情人呢？

　　“我们依然像往常一样对她，她则比以往更‘热情’了。哪个人随便叹口气皱个眉，她就会刨根问底地一整天，非要逼人家接受她的安慰。其实我们虽然和她学的不是一个专业，但毕竟都是成年人了，小事情都可以自己解决，根本没必要搞得那么紧张的。可她好像跟我们不一样，每天一睁眼，就会从刷牙分析到洗脚，凡事都能得出她认为唯一正确的答案，然后‘语重心长’地告诉我们每一个人。她最喜欢说：‘事实上，你应该这样……’，开始我们想，人家年纪比我们大，又是学心理的，指导我们也是好心吧。可是天天如此，事事如此，您想谁受得了？再说她的很多“原则”简直是可笑的——比方她每天都要把她的茶杯放在桌上固定的地方，连杯上花纹的朝向都不能改变，她说这样才有‘美感’。谁要是不小心把她的茶杯挪了地方，她哪怕已经脱了衣服上床了，也要爬起来去亲自去放好。我们如果跟她争辩，她就会用一种非常怜悯同情的眼神盯着我们看，好像我们是病入膏肓的人一样。

　　“这些都还罢了，大不了我们不跟她计较。可是有一件事却让我们大家连觉都睡不好。您知道她每天晚上躺到床上以后做什么吗？——她会开始给我们进行‘性教育’！她最喜欢描述她的老公是怎么跟她过夫妻生活的，从动作到语言，描述之细让我们听的人都觉得脸红！虽然我们都是结过婚的人，但有些事情毕竟是只有夫妻间才可以交流的，是绝对隐私的，而且大家都受过良好教育，性的方面根本用不着她的‘启蒙’。我们都觉得她有些低级趣味，可她乐此不疲。如果我们打断她，她就会说：‘你们不知道他对我有多好！他不但千方百计满足我的生理需要，而且也千方百计满足我的心理需要。你们不知道，我是一个喜欢文学、爱沉思的人，每天吃完晚饭都要坐在阳台上望远方，他就专门买了张舒服的躺椅放在阳台上，还从不来打搅我……’我们都暗暗觉得好笑，因为她不论怎么看也不象是一个有高雅情调的人，可她还要装！

　　“不仅如此，她还总爱‘一不小心’就告诉我们：她的父母都是高干、她从小倍受宠爱、有多少男孩为了她到现在都没有结婚、她上课总爱在手上套个塑料袋以防粉尘……我们越听越烦，渐渐地都躲着她，可她好像觉察不到似的，自我感觉还是特别好。有一天我身体不舒服没去上课，在蚊帐里躺着，她下课回来后以为寝室里没人，突然嘴里恶狠狠地冒出一大堆脏话，诅咒她的父母老公‘怎么还不死掉’，那种咬牙切齿的样子好像要吃人似的，往日里故作的风雅荡然无存……我听得毛骨悚然，气都不敢出，生怕她发现我。正好这时有人敲门，是一个男生，来借辞典的，她开了门，立刻像换了个人一样，无限温柔地请人家进来坐，男生说忙得很，拿了辞典就走了。我趁她去打开水的当儿赶紧穿好衣服溜了出来，直到大家都下课了才回去——可是您知道她跟我们怎么说？她说那个男生看上她了，那天来吻了她，还想跟她发生性关系，被她拒绝了……您说可不可怕？她好像已经不仅仅是有点虚荣心了吧？”

　　年长的姑娘说完了，边上的几个女孩频频点头，说她们现在都很害怕单独跟她待在一起，问我该怎么办。我若有所悟，也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我想了想，说：“她的心理的确有问题，不过目前不会对你们做出攻击性的伤害举动。而且，我猜她其实是一个生活得很不幸福、很少得到别人爱护的女性，所以，如果你们能够真的给她关心，让她感动和信任，也许能说服她来这里接受帮助。”

　　姑娘们犹豫了一下，又问：“那我们怎么做呢？”

　　我看着年长的姑娘说：“也许你最能接近她，如果你愿意的话。”

　　二

　　两周以后，这位31岁的女进修生出现在我的面前。她一边里里外外打量着咨询室，一边说：“呃，我也是学心理的。听说你这儿不错，我来看看。”

　　我说：“很高兴认识你。”

　　她点点头，挺了挺过早发福的身子，又说：“做心理咨询很不错啊，能帮助别人。”

　　我也点点头，顺着她的话说：“是啊，其实生活不容易，大家都有需要帮助的时候，包括我们。我在学做咨询的时候，老师首先就叫我们‘开释’自己，解决自己心理上的困惑。我们开释之后才明白，其实接受帮助和给予帮助一样快乐，而且有的问题并不是想象中的那么难以解决。你说呢？”

　　她表情夸张地朗声赞同：“对呀对呀，我最愿意帮助人了，也最愿意人家帮助我了。毕竟我们是学心理的嘛！”

　　我暗暗高兴，她已经向我预定的目标趋同了。于是我又趁热打铁：“对于学习心理学的人来说，生活的阅历很重要。尤其是我们所经历的各种打击、挫折、不如意，其实都是很宝贵的财富。你觉不觉得？”

　　她马上附和说：“就是就是，我就经历了好多事情呢！我从小到大……”说到这儿，她突然顿住了，两只眼睛警觉地看着我。

　　我微笑地鼓励她：“没关系，我们不是要‘开释’自己吗？我觉得你是一个很热心、很有勇气的人。生活一定也给过你不少伤害吧？”

　　她的眼睛红了，整个人萎顿下去，伪装的明朗烟消云散。她开始语无伦次地叙述，声音低得像自言自语。我就在她的喃喃声中听出了大概：

　　原来，她的父母都是非常老实本分的工人，单位里加工资分房子从来也轮不着他们，她从读幼儿园起，就体会到了什么叫差距——老师总是对一个坐着高级小轿车来的女孩特别好，那个女孩长得比她漂亮，穿得比她好看，口袋里还总有好多她见都没见过的高级糖果。有一次女孩打碎了老师的玻璃杯，却诬陷说是她打的，而老师二话不说就罚她一边站着，还当着所有小朋友的面批评她。回到家，她伤心地告诉爸爸妈妈，他们却说，算了算了，谁叫人家是厂长千金呢！小小的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哭了好长时间，边哭边想，也许自己也是哪个大户人家丢掉的孩子呢，也许自己的“亲身父母”说不定哪天就来认自己了，到那时，那个女孩和老师就不敢欺负她了，故事里都是这样的……想着想着就当真了，这个想象支撑着她渡过了好多难关——中考那年，她拼命考上的重点高中让别人顶了，她想，无所谓，反正自己早晚能报仇的；高考那年，她应得的加分给了别人，她也想，无所谓，反正亲身父母不会放过他们；进了大学，同寝室的女孩家境都比她好，常常有意无意地拿她那一堆褪色过时的衣服开心，她就大胆地把想象说了出来：“你们不知道，我的亲身父母在北京呢，都是高干，他们现在只是想让我吃点苦锻炼锻炼，我家里有一大堆漂亮衣服呢！”她先后喜欢过两个男孩，可是男孩都不喜欢她，嫌她难看。毕业后，她经人介绍嫁给了做司机的丈夫，心里却很是不甘。丈夫初中毕业，没什么情调，更不懂得夫妻生活的艺术，这让她心里更加难过。她又开始幻想自己是大家闺秀，所有的男人都成了她的情人……她按照大家闺秀的风范来严格训练自己，还开始偷偷背诵小说中的性描写片断，见到不错的男人，她就会想象她跟他如何缠绵……她在想象中完美自己的人生，然后在现实中表演给不了解她的人看，她热切地帮助他们，因为“施舍”能够让她体会高人一等的快感。可是，一个人的时候，她卸了装的心灵就会产生深深的怨恨和厌弃。她恨父母和丈夫不能让自己满足，也恨自己越说越玄的谎言。她也知道自己这样下去会越来越不正常，可是她的灵魂好像着了魔一样，一有机会就会把想象的事情全都当真的说出来——尤其是性的方面——好像灵魂里有张嘴闭也闭不上似的。她说她其实不想再表演了，可是现在就好像有双红舞鞋套在她脚上一样，她停不下来了，快被累死了……

　　连续几周，她都来我这里倾诉，内容差不多，但我总是鼓励她一遍一遍地剖析自己。我告诉她，其实人人都有受委屈的时候，受到委屈心会很痛，所以柔弱的孩子只有通过想象来为自己疗伤。但是人总是要长大的，不可能总躲在想象之中。成熟的人对付伤痛和不满的方法是积极的变通——如果传说中的灵丹不可能找到，那么为什么不试试身边药店里买得到的药呢？同样道理，幻想永远只是幻想，它不但治不了成人的病，反而会带来更大的创伤。所以，我们只能去向生活讨良方：曾经受过的伤害其实是给了我们心灵成熟的机会，爸爸妈妈的平凡则可以让我们懂得生存的道理；至于夫妻生活的缺憾，则只有通过相互沟通磨合，通过性知识的学习，才能够真正满足身心。我又告诉她，灵魂之所以不能闭上那张说谎的嘴，是因为心灵中没有一样真正强大的东西来支撑……

　　她在我的鼓励下，开始学习弹奏古筝。半年后，她噙着眼泪告诉我，她在学校的演出中成功了！终于有人真正佩服她了！终于有人真正尊重她了！她还说，一年的学业就要结束，她就要回去和丈夫一起学习性的艺术了。我也为她高兴，虽然来路漫长，她要做的“功课”还有很多，但她的灵魂总算找到不用说谎的理由了……

　　林紫分析：

　　说谎，可能我们在孩子身上看到的更多一点。大人常常把它简单地归结为品德问题，但其实，说谎的背后总有着复杂的心理根源。本例的主人公之所以不断叙说并不存在的东西，是因为补偿心理的需要——她在现实中缺少的，就从口头的快感中寻求满足。另外，过分渴望完美和突出，又使她出现了强迫症状。而她思想上的强迫中，还带着“假性利他”的成分——不断地付出只是为了缓解自身的焦虑。

　　我们可以用一个心理学术语来概括主人公的问题所在：她的种种不正常都在于“心理防御机制”出了问题。正像我们的身体对于病菌的入侵会自然抵抗一样，心灵对于外来的压力、伤害也有一种防御机制。每个人潜意识中应对焦虑的防御机制不同，处理问题的方式就会不同。比如在得不到某样东西时，有的人喜欢抱怨，有的人则利用“酸葡萄”的故事自我安慰。防御机制可以缓解焦虑，但它也使人看不到真实情况，所以对心理健康有利有弊。心理学家把人的防御方式分为成熟、不成熟、和中间型三种，我们的主人公所采用的幻想方式属于不成熟型，是幼儿的防御方式，所以带给她的弊远远大于利。相比之下，假性利他好一点，属于中间型的，但也不能使心理真正恢复健康。所以，我请她重新认识生活所给予她的，正是想让她学习一种成熟的防御方式——升华。正像歌德把失恋的痛苦升华为不朽名作《少年维特之烦恼》一样，我们每个人其实都可以找到自己的方式来升华创痛，这，才是成人该有的态度。

　　还有一个建议，给所有像“她”一样的女性——如果你希望自己被人赞赏和尊重，就去认真学习一样你有把握学好的本领，比如书法，再比如弹古筝。这两样都不难，更可以令我们心灵安静、真正修炼出独特的女性气质，更重要的是，这样的技艺能够让你在平凡世俗的生活中感受内心真正的强大、突显与众不同的美丽！

　　林紫(资深心理咨询师，专栏作家，上海心理咨询网创办人、林紫心理咨询中心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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