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约采访/忆萱 摄影/范永恒

　　梦湄，原名吴江滨，毛南族，大学文化，91年罹患胃癌并做了胃全切手术，不久辞职北上，现任某杂志社编辑。

　　这一天的下午，在东四一家我最喜欢的书店咖啡厅里，我等到了一个从未谋面的朋友，她是我今天的受访者。到了约定的时间，当我终于确认眼前的她就是我要见的人时，我说：梦湄，你比照片上要漂亮得多。她爽朗地笑了，因为是在咖啡厅里，她笑得很轻，但我能感受得到她笑声里洋溢着的青春活力。说真的，她看上去根本就不像是一个经历坎坷、身患绝症近10年的女人。

　　(变字体)癌症给我带来了更多的东西，当病痛降临时，它同时给我带来了内省的勇气，以新的方式认识自己。也许有些人一生都在寻找精神的导师，最后他们才发现，疾病是最好的老师。癌症犹如真理的明镜，病痛是重生的道路，它仿佛一条穿越生命的遂道，走出遂道的末端是一个全新的我。死亡从来就不是生命的敌人，生命的敌人是无知和没有爱。

　　“人有五脏六腑，你看我怎么样？能看得出我是一个没有胃的人吗？10年了啊，就从我10年前的那场病说起吧。

　　寒窗十数载，终于走出校门，谋取了一份工作，那时候多年轻啊，正是玩的年龄。

　　每月领到薪水的我却不能像同龄人一样，自己的钱自己花，过“快乐的单身妹”的日子。我得精打细算和父亲担负起扶养弟妹的责任。年轻，不成熟，多愁善感，还负担沉重，这统统都成了我脆弱和妥协的理由，于是我结婚了，想要一个丈夫和我担起家庭的重担。但时间才是真正的试金石，婚姻中我的愿望成了泡沫，不能同日而语的痛苦令我几近窒息。

　　这一年的6月初，我病了，胃痛得厉害，可我没往坏处想，我只当是一般的胃痛，开了些药吃就照常上班。近20天过去，疼痛没有丝毫减轻的迹象，我却迅速地瘦了20斤，一验血，血色素仅4.5克。我被送进了省肿瘤医院，大夫只看我一眼就说：你肯定不是一般胃病，赶紧住院做胃镜。

　　这时我未满24岁，而我的儿子才8个月。无知者无畏，虽然痛不欲生，但我对癌症一无所知，并没有什么恐惧感。住进医院的那一天，我惊诧医院里人来人往像逛商场似的。想到疼痛路上还有这么多人同行，我倒坦然了。

　　入院一个星期以后，也就是1991年7月1日这一天，我做了手术，当我从麻醉中醒来，首先意识到折磨了我整整一个月的剧痛消失了，接着舒适和幸福的感觉弥漫了我的全身，我深切的体味到了“解放”二字的消魂魅力，我以为这就病好了，没几天我就能出院回家。但不久我发现身边的家人，特别是日夜在身边看护的父亲依然眉头紧锁，心事重重，面对我时却又故作轻松。偷偷观察前后左右形容枯槁的病友和他们神情凝重的家属，再听他们悄声议论几号房的谁不行了，几号房的谁又手术失败，只能回家了……我惶惑起来，这是什么地方啊？再忆起刚住进病房时，对面床的病友，一个四十多岁，自称已经是“三进宫”的阿姨见到我的第一句话：这姑娘，这么年轻呀？语气中明明透着惋惜。难道说我也会很快死去？这么想着，恐惧就像窗外的夜色，一点一点地淹没了我。

　　手术后整一个月的时间，我躺在病床上，身上插着长长短短的管子，内心被未知的绝望纠缠着，却又不忍心流露分毫，怕惊着身边的家人，特别是父亲，还没到50岁，头发却突然全白了，我担心他受不了。于是，也就尽量装着什么都不知道。但我下定决心要弄清楚，我到底得了什么病！？

　　后来能下床走动了，我经常借故到护士的值班室去坐一坐，帮助她们卷棉签，在合适的机会，在护士们都打针去了，或者查房去，我就迅速地抽出我的病历，看上几眼，有时能看完一页，有时是两页，这样反复很多次，终于把自己的病况了解个一清二楚。

　　(变字体)这有点像烧伤病人，对着镜子，一层一层地揭开蒙在头上的面纱，看到了镜子里面貌全非、狰狞残酷的自己。我胃整个儿全切了，在手术预后情况那一栏，医生这样写道：平滑肌肉瘤，中晚期，因患者太年轻，所以预后很不乐观(后来看书，得知年轻人生命力旺盛，癌细胞也繁殖得快，年轻癌症患者的死亡率要比老年人高)。正视这残酷的事实，我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勇气。这一刻，我煎熬了近两个月的心情奇迹般地平静下来，我对自己说，反正都这样了，那就走着瞧吧。

　　我找来我的主管医生，我说希望和他谈谈我的病情，我说，我不希望本来只能活两年，却被告知能活20年或更多，这样我会以为来日方长，会大意会松懈，两年里本可以好好做的事都没有认真去做；该了决的心愿没有了决，那我一定会死难暝目的。我说这些话的时候非常镇定，甚至没有皱一下眉头，仿佛是他的同事在和他商讨某个病人的情况。我的主管医生看着我，显然十分惊奇。

　　他同意了。于是整个晚上我都和他呆在他的办公室里，对着我的病历，翻阅资料，我记住了这些情况：平滑肌肉瘤，一般为恶性，对电疗、化疗、药疗都不敏感，惟一治疗办法是手术切除，治愈率50%，术后主要靠病人自身免疫力提高来克服复发的可能。我对自己说，从现在起这可恶的疾病将成为你生命路上可爱的伴侣，看看到底是你被它牵着鼻子走，还是你在左右着它，并最终将它远远抛在身后。

　　我想，死亡率一半对一半，上帝也不能断定我就在黑暗中的那一半。

　　(变字体)我迷失自己太久了，我只想过几天自己的日子，做自己想做的事。我想生活在别处，而不是在这里。

　　一直以来我因为喜欢舞文弄墨而小有“才女”之名气，生病出院回来以后，我发现自己在公司里更是家喻户晓了。众人悲悯的目光罩着我，我知道癌症的阴影对于旁观者而言，往往更为可怕。而身在其中的我，却怀揣着生活赐给我的秘密心得：疾病，不过是生命历程必经过的一个遂道；疼痛更充满了无数可以彻悟的玄机。我镇定地、静悄悄地过着自己的内心生活，倔强又平和。

　　人们都说我傻，几乎所有的人开始都不相信，病后没多久我竟然要离婚！“重病缠身，半条命的人了，有个家就将就着过吧！”“这一离，以后你怎么办啊，谁还会要你？”好心的人们说尽了好话；不久，整个公司的人又都认为我疯了，“简直是不想要命了！”因为不久以后我又辞了职！“没了公费医疗，病复发了，到哪里找钱医治！”公司领导也要我三思而后行：出了这村就再没了这个店了！

　　死神门坎上徘徊的我，执意不想再把持那无爱无恨的婚姻，假若没有这一场病，我的生活会一如既往，和所有人无异。可现在不一样了，直面死亡，生命怎么还可以这样敷衍(原来我维系婚姻就像是在和自己做一桩生意：为了儿子，一切都可忍受)！可现在我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人生苦短，我不能掩蔽真实的感受并否认自己，一个心灰意冷的母亲，就是天天守着孩子，又能给孩子多少鲜活的东西呢。助人者必先自助，爱人者必得自爱。

　　一个人的一生，有2/3的时间在工作中度过，俗话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现代社会，女人也怕入错行，十分的热情却只带了两分去工作，那这辈子差不多就算白活了。我迷失自己太久了，我只想过几天自己的日子，做自己想做的事。我想生活在别处，而不是在这里。

　　我终于还是从人们悲悯和不解的目光中逃跑了，抛弃了铁饭碗，离开那个城市，只身来到遥远且陌生的北京，真成了一个无依无靠、向着茫然的前方寻梦而去的女人。

　　(变字体)生命本是个大缘，在这个大的缘里包含有无数个小小的缘：有些缘会让你备受折磨，痛苦不堪；有些缘会让你伤感快乐；而总还会有另一些缘，让你美丽甜蜜，让你幸福地陶醉其中。

　　在北京，我先到一所大学里学了两年英语。我本能地认识到，要想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城市呆下去，就这么懵懵懂懂，凭借一己之力，恐怕很难进入这个城市的核心，更甭提要在这儿游刃有余，随心所欲地做自己想做的事了。进入大学学习一点东西，一方面给自己充充电；一方面把学校当成了解这个城市的缓冲平台。这真如一首歌里唱到的那样：让我慢慢地靠近你，让我慢慢地爱上你。

　　我开始给北京的各家媒体写稿子，凭借“爬格子”这点手艺，我得以结识一些流浪北京、卖文为生的同道中人。能从外省到北京来从容谋生，他们大多都是艺高胆大既优秀又很能干的年轻人。这些“北京边缘人”大多居无定所，散落在北京的各个角落，但每天他们都精神抖擞地怀揣着梦想，朝着自己梦想的方向城市的核心挺进。

　　从学校出来，在找过几个不甚理想的工作之后，我在城南开了间小小的服装设计室。因为爱美又苦于家境清贫，服装设计制作是我好多年前练就的又一个小小手艺，虽不是师出名家，却也自成一统，更具创新意识。想不到竟也派上了用场，成了我在他乡的立足之本。我请了3个工人，每天接待顾客，设计，绘画，打板，剪裁，制作，忙得昏头转向。劳动总是永恒的快乐之源啊。

　　工作室还成了我那些文人墨客朋友们经常聚会的地方。人生的缘真是太玄妙，它扑朔迷离；它伤感快乐；它甜蜜痛苦；它还不期而遇。

　　一个画家朋友带着他来到了我的面前，我没敢奢望他会成为我现在的丈夫。他与我是那样的不同：他为人友善，热情，英俊挺拔，经历简单，他还是一个地道的北京人。理工科毕业，在一家科研单位工作，对文学知之甚少，他说“我很少有时间阅读”。朋友们笑谈中，很少插话的他会突然奋起追问：“投鼠忌器”这个词怎么解释？看他一脸的探询，真是不知为不知啊，浮躁的年代，这倒是难得见到的诚实和率真。就因为这，他在我的眼里有了一点与众不同的可爱。

　　后来，遭际天差地别的我们还是不可阻挡地相爱了，因为我从不自卑，我始终认为，经历是一个人的遭际，与品质和尊严无关，相反，心中的爱更深厚和广博。我到北京来，开始并没有设想过要在这里获取些什么，只是一心想流浪远方，远离旧时的自我，在疾病和疼痛之后，穿过生命遂道，以崭新的重生的心情，过一过在别处的生活。生活在他乡的阳光和风雨里，完全扔掉“我生了大病，将不久于人世”的可怕概念，没有悲悯的目光笼罩；没有熟悉的人随时提醒我“你要注意身体，你是个病人”，我忘乎所病，依然卖文为生，快乐着每一天。10年过去了，生活中一切都在改变，惟真爱常在。(编辑：泓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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