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教书匠，没有当官的神气，可收受学生的礼物却比之当官的要坦然，堂而 皇之接受，挺着肚子享用。有朋友来的 时候还可以夸耀一番，吹吹当年和学生交 往的故事；让那些教了多年书而没有送礼的人惭愧好几个晚上。学生的礼物，最 可宝贵的不是它们有多值钱，老实说，实用价值是有的。酒，我是不喝的，多半 是转送了别人；茶叶，已经多得可以开茶庄 了，不可忽略的好处是，让我对福建 的名贵的茶种如数家珍。

　　严格地说来，“学生的礼物”，并不确切，应该说成“校友的礼物”。当学 生的时候，大都很穷，上顿吃了一个好 菜，下顿就得在回锅肉的菜牌面前噎几口 沫水，义无反顾地背过身去。学生送礼大抵是在毕业以后，已经阔气起来的时候 。既不是为了让你改卷子高抬贵手，也不是为了给他儿子取名字，纯粹出于一种 柏拉图式的虔诚感情。这种感情非常神圣， 比之老百姓敬神仙要纯洁得多了。中 国的老百姓，也不全是傻瓜。他们只给那些很灵的菩萨奉献忠心。灵也者，就是 我先 给你送礼，你照我的吩咐把事办了，就叫做灵；你办事要是糟糟虎虎，我就 和你绝交，再也不上你的门，还要劝别人别上你 的门。别看那些善男信女跪倒在 观音娘娘面前，一脸虔诚的样子，其实是和做买卖没有什么两样。给你点一炉香 ，明年你 保佑我老婆生一个带茶壶嘴儿的孩子，要是生了个没茶壶嘴儿的赔钱货 ，就拜拜了，您哪。

　　但是，最纯洁的，往往是最不实用，最诚挚的也可能最叫人恼火。

　　有一个得意门生，会写一点诗，毕业以后，常来常往。过一阵就给我带一点 土特产来，他的台湾凤梨，那香气留在 我记忆中，比他那诗歌还令人难以忘怀。

　　这次我出差到他家乡，早就谋划好了，到他那里去大吃一通台湾凤梨。可是 在他那会客室里，谈了半天，却没有见 到凤梨的影子。直到我要走了，仍然没有 搬出筐子来的样子。我的惊讶大大超过了失望。直到临上汽车的时候，他才把司 机支开，从他的汽车背后，拿出一个用旧报纸包得严严实实的长盒子，说：“这 个给你。”我有点莫明其妙。这时司机来了 ，他赶紧把纸包往我的车里一放。我 说：“什么呀，这么鬼鬼祟祟的？”他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连忙说：“没 什么 ，没什么。”我想我又不是当官的，收受过去的学生的礼物没有什么见不得 人的，便不理会他的神秘。学着美国人的风格， 当面打开纸包，是一个装潢得非 常辉煌的玻璃盒子，盒子里面是一条长长的牛筋似的东西。文字说明是：鹿鞭。 我虽然并 不大懂中医，可是这一点药理常识还是有的。就非常认真地说：“你这 是有点开玩笑了，我不需要这个。”他朝着正在向我 们走来的司机斜了一眼，轻 轻地说：“你这样的年纪，正好需要这个。”说完朝司机一挥手，把我往车子里 一推。汽车嘟 的一声，我就不得不把鹿鞭带上了。一路上，我担惊受怕，像小偷 一样把它藏在行李里面。到了家里，给老婆看到了，骂我 老不正经，不相信是人 家送的，一口咬定是我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