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妻子没有望子成龙，更没有给女儿施加任何压力，但不知为什么总是和她谈不拢……

　　又一场唇枪舌剑

　　期末考试刚刚结束的那天，女儿朵朵就和几个同学去了西单，980元买回一个随身听，30元买回一个提琴式样的 八音盒。她一早就出了门，直到下午6点才回来。我说：“你又乱花钱，已经有一个随身听，为什么还要买？一出去一天。” 她拔下一个耳塞分辩道：“我没有乱花钱，那个不好用了，老吱吱叫，这个还打了7折，立体声音特棒，款式也酷毙了。不信 您瞧呀！我们几个可没瞎逛，在图书大厦看了大半天书，中央空调特爽。”

　　“买东西也应该跟家长打个招呼。”

　　“这点小事还用打招呼？您不是总让我自立吗？我刚拿个主意，您就闹情绪。”说完了话，她随着音乐的节拍在屋子 里边唱边跳“我比谁都清楚”……

　　“要跳出去跳，乱！”

　　“嫌乱当初别生我呀！莫名其妙。不就是嫌我花钱了吗？我可没花您的钱，那是我平常攒的钱。再说，挣钱就是为了 消费，不是一个两个攒起来数着玩。我早就告诉过您和我妈，不用为我上大学攒钱，我自己贷款上大学、读研究生。你们每个 月就挣那么点钱，还要攒，多不爽耶！”

　　“你懂什么！不攒点儿钱行吗？以后花钱的地方多着呢！”

　　“那跟我没关系！”她一摔门，进了自己的小屋。

　　我在自家房间前接了一个5平方米的小屋，既是她的卧室和书房，但更多时候则是她的避难所。我们一吵，她就会躲 进自己的小屋。每次只要一吵起来，准保是你来我往，火力交叉，互射点球。可说实话，争辩的结局往往以我的失败而告终， 这让我很无奈。

　　女儿躲进小屋打开电脑放开了唱片，有断断续续的声音飘过来，是许美静的《快乐无罪》。她就是这么气人，嚷完就 走。说她是孩子吧，可她事事有主见；说她小不懂事，她又拿得起放得下。有时候，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太老了跟不上时代的脚 步？要不然就是女儿步履轻盈走得快，自己步履维艰跟不上趟。我一个人呆在房间里觉得不是滋味，心里感到很委屈，总在想 一个不知道尊重家长的孩子走到社会怎么能够和人友好相处？我非常担心教育孩子失败，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在长大成人 之后是个不能给社会带来益处的废物，那真是一份只要活着就躲不开的心灵煎熬，那种灵魂的碾轧肯定是活受罪！

　　或许，我迫不及待地把自己的这份担忧给了本来没什么问题的孩子，把自己的杞人忧天心态强加给天真烂漫的孩子。 我一直说自己没有望子成龙，也没有给孩子施加什么压力，但我还是把自己的观念给了孩子，我们之间的冲突在于观念的不同 。尽管我只要她学会生存，但生存包含着非常深广的含义，既有好好上学读书，还有身体健康、能够适应各种生活环境，心理 上能在任何时候坦然自若地对待一切事物。我觉得她缺乏的就是敢于面对现实生活。否则，怎么会买980元的随身听呢？我 们的经济条件只能精打细算，根本不允许高消费，一味地追求下去将来会受罪，会吃苦头。

　　其实，我希望和她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谈一谈，但不知为什么一有分歧自己就沉不住气，就嚷。也许以为自己是老子， 说什么孩子都得接受都得听。她只要一表示异议自己就不舒服，就要咆哮如雷。说实在的，每次嚷过我都后悔，不但没有解决 问题，反而使积怨加深。我多么希望女儿能够听一听自己为什么要省吃俭用？也许，她不在乎我们对生活的态度，她可能根本 看不起我们的生活方式。

　　我家这本难念的经具有普遍性

　　说起来，女儿是个不错的孩子，在一所区重点中学上高中，年年的区三好学生。可自从她上初中以来，我和她或者妻 子和她的冲突越来越多，几乎每天都会发生。大事说不到一块可能因为看法不同，但现在居然连很多小事都说不到一块，这就 让人烦恼了。开始，我还以为自己的教育方式有问题，但发现周围的同事、邻居、亲朋好友都存在同样的问题。俗话说“家家 有本难念的经”，但我觉得“独生子女和家长之间关系”这本经具有广泛性。我们这些中年人聚到一起，一个主要话题是关于 如何与子女相处，有关他们上学、就业、婚恋以及在家中的表现都是我们交流的内容。3口之家是中国都市中最典型也最普遍 的家庭模式。自实行计划生育政策以来，独生子女遍地开花，但随之而来的却是与此相关的一系列问题。独生子女自幼接触的 只是城市的花花绿绿和社会生活中的浮躁现象，环境对他们的人格塑造有着不利的一方面，而我对如何劝诫却感到力不从心或 者说无能为力。

　　我和妻子都是69届初中毕业生，但我们的实际水平只不过是小学五年级。1966年一搞“文化大革命”，课就不 上了，后来的几年除了学工学农也没有学到什么知识。我们这拨人几乎全分到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一走就是9年，回来的时 候都25岁了。可以这样说，如今40—50岁这个年龄段的，是我们这个社会中不太幸运的一拨人，青春之花遭遇到残酷的 政治风暴，凋零在昨天的荆棘上。很多人在人近中年之际又下岗，好在我和妻子在返城的第二年就双双考入职工大学，风里来 雨里去坚持学习了4年。由于拿到文凭的时间比较早，也就获得了相对来说比较稳定的工作岗位。现在，我在一国有企业工会 工作，妻子则在一家百货商场财务科当会计。我们俩每个月的工资奖金加在一块2000块钱左右，不多，但维持一家3口的 温饱没什么问题。

　　我和妻子既是中学同学又是兵团战友。我们返城第三年结婚，第四年有了女儿朵朵。现在，我还叫女儿“朵朵”，但 她却时不时地喊我们的名字或者“老爹、老娘”。妻子说她没礼貌，我说喊就喊吧，否则怎么体现平等呢？我们人到中年，没 有更多奢望，只想努力工作、孝敬双方父母，搞好夫妻关系。然而，和女儿的谈不拢不但使家庭和睦相处变为泡影，而且简直 成了我们夫妻的一块心病。现在的情况是一说话就抬杠，经常是不欢而散。女儿给人的感觉文静而有教养，但她说起话来却尖 酸刻薄，在我听来声声带血，句句扎在心窝子上，如果要是真的生气，早就气死过无数次了。家庭本来应该是温馨的港湾，但 现在却成为惊涛骇浪的汪洋，时常被扑面而来的腥咸海水呛一口。

　　有时候，我会看着女儿发呆，17岁的她体态修长，皮肤白皙，浑身上下散发着都市女孩特有的青春气息，看着看着 我就会想到她小时候的事情。或许那种甜美的追忆对自己现在的无奈和失落是一种补偿，我想她安静地依偎在自己的怀抱里， 缠着让我讲故事。可如今女儿大了，她不再叫或者说很少叫自己“爸爸”了。她10个月的时候开始会叫人，当我头一回听到 她叫自己“爸爸”，心里甜得发紧，我扑上去搂住她一个劲地亲。而她也用亲吻回报自己，从幼儿园跑出来之后攀着我的脖子 说：“爸爸，亲亲。”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她开始拒绝亲吻，再后来索性表示：“少女的初吻不会献给一个糟老头子。”

　　我打了自己一个耳光

　　我非常清楚地记得自己小时候和父母没什么冲突，家长让干什么就干什么，但不知道为什么亲生女儿却和自己矛盾重 重。

　　期末考试的前一天，她在家复习功课。正好我写一个工作总结也在家。她把一个同学找来一同复习，两个人在她的小 屋子里叽叽喳喳地说了半天。中午的时候，她过来说要到外边吃点饭，我说去吧，大热天的就不做饭了。她从塑料袋里拿了5 0元钱。我们家的钱除了每个月必须存储的，剩下的就在塑料袋里放着。谁知，她和同学这一去直到下午3点半钟才回来，进 门说去麦当劳了。我心说邻近就有一家中餐店，快餐份饭有好几种，最贵的才8块钱，偏偏舍近求远去给麦当劳送钱。坦白地 说，我从没有去过麦当劳一类的快餐店，心里面有一种逆反心理，总觉得社会的节俭吃苦之德在削弱减退，而奢华铺张之风一 路攀升，一顿快餐就好几十元，值吗？但女儿和她的同学们说起麦当劳、肯德基、罗杰斯却如数家珍，动不动就光顾。我真的 不知道她们那样做是好还是不好，也常常思虑是物质生活的极端丰富还是相对单调有利于孩子的成长。当然，我个人观点是后 者，因为我们这代人经历过一个物质生活相对贫乏的青少年时代，所以，我们在长大成人之后才能够从容不迫地把每个月有限 的收入分配得尽善尽美。

　　尽管我对她迟迟不归心怀不满，但当着同学的面并没有批评她，而是说抓紧时间，明天该考试了。5点钟，天下起了 雨。她送走同学回到自己的小屋又打开了电脑。我说明天可是期末考试，你就要和高一告别了。她眼盯着屏幕慢吞吞地说：“ 前5名没问题。一个破期末考试就把您吓成这样，至于吗？从小学到高中，什么时候因为学习让您和老娘操过心？”学习成绩 好是她骄傲的资本，她动不动就说自己智商高。我告诉她从一岁开始，爸爸每天接送你上幼儿园，把你放在自行车的小座位上 就讲故事，整整讲了6年。她就嘻嘻哈哈地笑。

　　也巧，那时候偏偏有一只麻雀落在院子里叽叽叫，她探头探脑地透过雨帘向叫声张望，过了一会儿，大声喊：“老爹 ，那只麻雀受伤了，铁丝笼子呢？”我告诉在她的床底下，她拎着笼子冒雨抓回了那只麻雀。然后又是找小米，又是找报纸， 折腾完了就不错眼珠地看着那只麻雀。我一脚迈进她的房间说：“朵朵！你也太过分了，这一天都干什么了？明天考试你知道 不！”她很不情愿地把笼子放在桌子下边。也就是在我刚刚转身离开的那么会儿工夫，她又蹲下身看。我觉得心里有一股子火 腾地烧起来，一步窜回去嚷道：“怎么回事？说你不听！”“我看看哪儿受伤了。”“哪儿受伤跟你有什么关系？”“您真残 忍，不关心小动物。”“你关心小动物，可你关心没关心过你爸爸，你中午麦当劳了，你爸爸就吃了两个昨天的剩包子。”“ 您也可以去麦当劳，活得忒累！”

　　那一瞬间，我无言以对，这就是自己洗洗涮涮一手抱大的女儿；这就是在第13天夜里发烧，自己顶风冒雪抱着看急 诊的女儿；这就是自己含在嘴里怕化、托在手心怕摔的女儿。我看着她，气得浑身哆嗦，可她却用小白牙咬着粉嫩的红唇，明 亮的双眸衬出一脸不屑……我猛然抬起了手，但巴掌却重重地落在了自己的脸上。我狠狠打了自己一个耳光！尽管我信奉“棒 打出孝子”，但我不能打一个女孩子。我在家里想打人只能打自己。

　　老爹不是小心眼儿我发现越来越多的矛盾是女儿引出来的。比如我们说要量入为出，她就说那种观念落后；再比如我 们说人不能攀比，她就说做人必须要攀比。有些话的确是子女对做家长的一种挑战。妻子经常被她的话气得老脸刷白，我就一 个劲地给她使眼色。因为妻子和女儿争吵起来会更加没完没了，而且她真生气。其实，女儿说得对，人为什么不往高处走呢？ 正因为人是分阶层的，才应该往更高的阶层走。女儿的话虽然直接，但在我们内心深处溅起的浪花却足以将自尊淹没，毕竟我 们落后于她说的那种观念。

　　生活在一个并不宽敞的空间下，发生碰撞是很自然的。她看书的速度非常快，我说她不求甚解。她就用手指戳点着笑 我天真，然后，反问我信息时代是什么概念？她废寝忘食地看《雪山飞狐》、《飞狐外传》，并且和同学们传着看。我告诉她 金老头的书可以看，但应该读些世界名著，那才是人类社会的精华。我甚至把书柜中的《大卫科波菲尔》、《约翰克利斯朵夫 》和契诃夫、莫泊桑、梅里美、斯坦贝克等名家的小说选放在她的电脑旁边。可我放过去，她又抱了回来，拍着我的肩膀说： “同志，我已经很累了，看金老头就是为了放松，现在的学生可不轻松！”“每个人活得都不容易，我这几十年来罪可没少受 。”“您没赶上升学的竞争压力，现在这种过桥式的上学才是最辛苦的差事呢！”“有点竞争好。”“是吗？”很少意见一致 ，她喜欢竞争。

　　我不是一个不讲道理的父亲，我也会站在她的角度想问题。或许，她不是乱花钱贪图享受，而是当今社会提供的标准 促成了这一代独生子女的消费观念。我鼓励她参加各种体育运动，但她不去8元钱两小时的露天游泳场，而要去30元一场的 室内游泳馆。我估计这可能和自己省吃俭用供给她有关系。每当她拿着学校发放的通知订阅各种根本不看的报纸杂志和每年一 套的校服，我都毫不犹豫地掏腰包，尽管我非常不乐意甚至牢骚满腹，但还是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所有这些肯定在她的思维 中形成了一种定式：只要自己伸手要钱家长就给。可作为家长的我不给钱行吗？如果我说要节俭一些，她就说班里的杨柳才想 买什么就买什么呢，一双鞋800多。的确，她讲的是实际情况，但作为家长却要承受这种因身份地位收入不同带来的无形压 力。我们还算是幸运的。上职工大学改变了自身命运，否则躲不掉下岗。也许我没有准备好让孩子在物质条件充裕的情况下生 活，但真的那样就好吗？何况，她现在的条件要比当初的我强百倍。我小时候春游，一个糖三角就满足了，而她要带上满满一 书包中看不中吃的零食。过去的汽车5分钱六站地，我只坐六站，剩下的就走过去，为了省下5分钟。她根本就没有这种节省 意识。我一说过去如何，她就说您老说过去，中国和世界发达国家的差距会越来越大。

　　每次战争过后，我总是沉默不语，也很少主动和女儿搭话，心里总是有点烦，有点烦。我想既然说不清说不通就顺其 自然。小时候，父母亲也没有一天到晚指手划脚管教自己。可能是一个子女吸引了自己过多的注意力，指手划脚的结果是彼此 之间都感到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成长轨迹，社会以一种无形的观念影响着每个成员的发展，有些自己也左右不了。

　　那天吵完，我坐在床边苦闷，滚过一个纸团。我知道是朵朵扔过来的，她习惯用这种方法平息战火。我打开一看：“ 老同志，能不能聊一次？”我写上“没问题”，把纸团扔进她的小屋。

　　女儿出来了，她朗声说道：“爸，您不生气了？您可千万别往心里去！我一直琢磨自己的老爹是不是气包子和小心眼 儿？”

　　我看着身高几乎和自己差不多的女儿心头一热，眼泪差一点儿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