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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作者|王雪岩
从某种意义上说，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都是一个苦孩子，因为出生是伴随着丧失而来的：一个人只有失去温暖的子宫时，才能与这个世界相见；而每一个人的出生，也大多是与医院相关联的：有的人是很顺当的自然生产；有的人需要剖腹产；也有的人一出生可能就有某些医学指征需要得到特别的治疗，比如需要进保温箱，从而造成从一出生就与母亲分离；或者在生产过程中，母亲发生某些危险，得与婴儿一定时间的分离……
所以，虽说每个人都苦，可是苦的程度和方式却不同，而且由于每个人天然存在于体内的，应对各种外在伤害的能力不同，关于出生这一创伤的修复，每个人都会不同。有一些人，因为这些极早期的创伤体验不被知道，以至于残留在身体中的创伤体验，会在日后一直暗中影响着他们，这影响之一，就是不断的生病，就像是不断地重复着出生时的痛苦经历。
我曾经与一个出生时母亲大出血的求助者一起工作过。关于母亲大出血这件事，她是在很久之后才无意中告诉我的，因为对她来讲，她觉得那件事不可能对她的生活造成影响，因为她和母亲现在都很健康。可是在分析过程中，我们慢慢开始看到出生时的事件对她产生了多么大的影响：在与父母的关系中，她总是会有非常强烈的愤怒，她的生活一团糟，妈妈必须满足她的一切期待，否则就会有非常强烈的被伤害感。一旦与妈妈发生冲突，她就会爆发哮喘，需要住院，妈妈只好一直照顾她，直到累倒，她就奇迹般地突然好了，于是又返过来照顾妈妈。
出生时母亲大出血的痛苦体验，一直盘旋在她与母亲之间：一个因为大出血而无力哺乳孩子的母亲，一直体验着要被婴儿吸干的痛苦；一个因为失去母亲的乳汁而倍感恐惧的孩子，一直试图从母亲那里找到活下去的保障。她们不断体验着对方给自己带来的痛苦，却都无力解脱。只有医院，才能成为让她们感觉到是可以保护生命、可以体验到安全的地方，所以往往只有医院才能成为她们之间冲突的终结者。
另外一个人出生时遭遇非常严重的疾病，那种病活下来的几率非常小。在父母的提心吊胆中，那个孩子不但活了下来，而且身体非常健壮。可是父母的焦虑一直存在于内心，三十多年来，一直在担心哪一天就会突然失去这个孩子，所以他们几乎不允许这个孩子离开自己的视线，也不允许这个孩子有自己对世界的探索。孩子渐渐长大，在父母严格的约束之下，他对外面的世界几乎不了解，也不敢在父母不允许的情况下做任何事情；一旦走出家门，也不知道如何与别人打交道。对一个三十多岁的成年人来讲，这是让他非常痛苦的，他也因此对父母充满愤怒。在他看来，他的所有痛苦都是父母造成的，但他也不敢对父母有任何的不顺从。在内心冲突的折磨下，他变得非常抑郁，既无法正常工作，也无法与父母住在一起，到后来，只有医院才是他感觉安全的容身之所，因为这里既远离了父母，又可以得到医生护士如父母般的约束和照顾。
看病人的一生，不会有谁一直都是风平浪静，毫无波折。即便是出生时顺利的人，依然会有各种各样躲不过的创伤性体验的可能。每个人应对创伤的方式不一样，有人会选择抗争，有人会选择逃避，有人选择无视创伤的存在，也有人会选择与创伤体验和平共处……
我见过一对老夫妇，他们的子女离得远，所以平日里一直是老两口相依为命。他们每年都要定期住几次院做体检。与很多人不同的是，他们非常愿意住院，甚至在最近的一次住院中，老夫妻不愿再出院了。主治医生搞不懂为什么他们已经没有了住院的医学指征，可就是不愿意出院，于是跑来问我。我的这个朋友在病人中口碑一向很好，我便问他是不是对这对老夫妻太好了？ 他说，全科上下对这对老夫妻都非常好。借去探望朋友的机会，我也去探望了这对老夫妻。他们是很好的人，难怪医院全科上下都对他们很好。人老了，就爱怀念过去的事情，他们很健谈，与我聊起了他们的童年：他们都是战争爆发期间出生的，经历过战争、饥饿，人与人之间的争斗，所以身体里装载着非常多的创伤。更重要的是，他们都是在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父亲和一些兄弟姐妹，而母亲忙于生计，基本无法为他们提供保护。所以，在他们的内心，一直在呼唤着可以保护他们的父母。当他们渐渐老去，儿女又不在身边时，对死亡的恐惧就让他们非常害怕离开医院。
还有一个人，出生后母亲就有严重的抑郁，很难给予他及时的回应与照顾，而他又有一个常年有病的妹妹，于是父亲的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妹妹身上。在他的成长中，常年都是孤独而无助的。当他成年后，他常常会需要往医院跑，拿一点点药，但未必吃，与医生说说话，这些都会让他接下来的几天里感觉心里安静许多。当我去与他讨论为什么去医院对他那么重要时，我们发现了他对妹妹的嫉妒：妹妹因为生病而得到父亲的照顾，他也期待自己也可以得到；同时，医生不管给他开药还是聊病情，对他来说，都像是他所期待的那个有照顾能力的妈妈在满足他，所以，他需要定时回到医院，探望和感受那个“好妈妈”。
在生命运面前，人类是渺小的，正是因为渺小，内心会存在大量的恐惧感，恐惧伤害与死亡的降临，于是也不得不发展出十八般武艺来应对。在婴儿观察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一个新生命是如何与外在的种种“危险”抗衡，又是如何努力发展着保护自己远离危险体验的能力。一个小小的婴儿，当他还没有发展出时空的感觉时，身体体验与情绪体验紧密的合并在一起，他用打呃、排泄、放屁等等方式排出让他感觉不舒服的体验，他用肌肉紧张，用注视某个地方带给自己被保护的体验。作为成人，可能我们无法想象，这对一个完全依靠成人照顾的婴儿来讲，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可是，当婴儿的身体和心灵还没有足够的能力真正保护自己时，他只能用他自己的办法让自己“感觉上”是安全的。
想法那些无法离开医院的人其实也是这样。虽然看起来有点不可思议，但实际上，在他们的内心，只积累了这样一个经验来让自己感觉好受一些。医院，虽然并不能实质上改变内心的痛苦根源，但至少，可以成为一个象征层面的保护者，一个“好父母”的形象。当他们在现实中的受挫无法获得释放时，他们就越需要躲进这个好父母的怀抱中获得安全感。
作为渺小的人类一员，我们都需要来自世界、来自他人的爱的体验。
（案例背景已全部经过处理，请勿对号入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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