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安顿

　　我和AutumnMoon保持电子邮件往来有差不多2个月。她在海口，我在北京。她是一名33岁的单身母亲，和朋友合伙开了一家规模不大的发廊。她的女儿6岁多了，暑假结束之后就会成为一年级的小学生。

　　我们的通信不是很多，但是，几乎每一次，她的信都很长。把她的信中所有涉及到个人生活的部分连缀起来，很容易让我们看到一个女人怎样从感情上的失败者转变为能够承担生活责任的单身母亲。

　　-我是一个单身妈妈，和6岁的女儿一起生活。我原来讨厌我的女儿。她改变了我的命运。可是后来发生了很多事情，让我慢慢不这么想了。再以后，我慢慢感觉到这个世界上真正属于我的亲人其实只有两个，一个是我妈妈，另一个就是我女儿。

　　2001年5月21日

　　来自AutumnMoon

　　安顿：

　　你好！很长时间以来我是《北京青年报》网络版的读者。我喜欢上网。鼠标点一下，不知道会出来什么，等的时间又不很长，很新奇。

　　我是一个单身妈妈，和6岁的女儿一起生活，别人总是把这情况说成“相依为命”。其实我和我女儿没有那么惨，我们很开心。我是做发廊的。在海口，发廊的名声不好，总让人联想到那种地方。我自认我的发廊是正派的。

　　…………

　　我曾经想过给你打电话，讲讲我的事情。好几次准备做的时候又放弃了。想想那么琐碎的事，自己觉得好感动，别人可不一定这么认为。

　　不知道你是否了解海南，在这个岛上，像我这样的人不在少数。有很多女人，因为种种原因没办法和他们的男人(孩子的父亲)一起生活，那些男人也绝对不会要这个孩子。这些女人往往会得到一些供养费，拿着这些钱带着孩子生活。男人给钱的方式也不一样，有的是一次性给，有的是每隔一段时间给一个数目，还有一些彻底不负责任的坏男人只留下孩子不给钱。

　　我原来讨厌我的女儿。她改变了我的命运。我一度认为是她让我失去了重新开始寻找一个男人结婚的机会。那时候我连看她一眼都嫌多余。可是后来发生了很多事情，让我慢慢不这么想了。再以后，我慢慢感觉到这个世界上真正属于我的亲人其实只有两个，一个是我妈妈，另一个就是我女儿。

　　…………

　　你有兴趣吗？我可以给你讲一个漫长的故事，只要你不嫌啰嗦。

　　…………

　　AutumnMoon

　　--我是最倒霉、最傻的那种女人，也就是我归纳出来的最后一种——只剩下孩子没有得到钱。不过，也幸亏他没有给我留下一分钱，否则，我不会有今天的独立，我和女儿的感情也不可能有这么深厚、纯洁。

　　以下摘自2001年6月2日

　　来自AutumnMoon的信

　　我是秋月。

　　这是我原来和孩子的父亲在一起时用过的名字，那男人说“你的眼睛像我家乡秋天的月亮”。第一次听见这话我好感动，恨不能眼泪、鼻涕一起流。我梦想着他能带我回老家，看看他家乡秋天的月亮到底什么样。他说：“会有那么一天的。”我也相信，一定会有那么一天的。到了那一天，他就会带着他要娶了做老婆的女人回老家、看月亮。可惜，这一天早就过去了，早就有一个女人带着他们的孩子在他的老家天天看月亮。所以，他再也不需要让另一个女人知道他家乡秋天的月亮什么样了。他说的就是一句屁话。

　　…………

　　我是最倒霉、最傻的那种女人，也就是我归纳出来的最后一种——只剩下孩子没有得到钱。不过，也幸亏他没有给我留下一分钱，否则，我不会有今天的独立，我和女儿的感情也不可能有这么深厚、纯洁。

　　…………

　　我不怕你看不起我。我爱上的男人是有老婆的。最初，我不知道这些，他也没告诉我。发生这种不正常的感情，责任应该在他身上。可是，后来，我怀孕之后，他感觉到问题严重，把真实情况告诉我，我仍然没有离开他，就属于“明知故犯”了。那时我怀着一个不光彩的想法，我想用生下这个孩子来要挟他离婚。他也确实犹豫过，确实对他老婆说过要离婚的话，但是，最后，还是他老婆胜利了。因为他的事业最初是和他老婆一起经营起来的，她了解他全部的商业秘密，不合法的、打擦边球的，全瞒不了她。她当着我的面说：“你要是离婚也可以，我也不反对，不过，你可娶不了她。你去坐牢了，怎么娶新媳妇？”

　　那男人也不是一个“什么都不是”的人，很容易就妥协了。而且，我觉得他其实早就想要妥协了，只不过没有像样的理由。也许，让他老婆面对我，本身就是他们合伙对付我的方法。

　　…………

　　以下摘自2001年6月11日

　　来自AutumnMoon的信

　　…………

　　离开他的时候，孩子已经快要出生了。我多希望能有一种方法可以阻止她出生。我已经越来越深刻地认识到这个孩子将会是一个麻烦和累赘。但是我没有办法，只能让她出生。我这样一个从贵州到海口来闯世界的外来妹，再拖上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差不多接近于死路一条。那男人表示过要给我们一些钱，被我拒绝了。那时候的我其实很穷、很需要钱。可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我居然拒绝了他的钱。和他在一起时，我没讲究过什么气节，用他的钱、住他的公寓、开他的车，明白点说就是被他“包”着。可是，被扫地出门的时候，反而有了气节。我拒绝，他也没有坚持。大概他原本也是不想给的。

　　…………

　　以下摘自2001年6月15日、16日、19日、21日

　　来自AutumnMoon的信

　　…………

　　孩子生下来之后的日子特别苦。用艰难两个字形容绝对不够。我在医院里生孩子，身边没有一个亲人，惟一的一个小老乡，因为要上夜班不能陪我。生活就是这么残酷，她要是为了我请假，接着就会失去工作。我自己也只有一点点积蓄，不能连累别人饿肚子。只有把眼泪往肚子里咽。哭没有用。哭给谁看？我们这种人，本来就是风光的时候背后被人骂，落魄的时候当面也有人敢往我们脸上吐口水。医院里的人看我不是本地人，以为我听不懂海南话，肆无忌惮地议论我。我真不能想象那些话是从很多看上去很有教养的女人嘴里说出来的，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我只能接受。我不配反击。

　　…………

　　孩子生下来，我没有了工作，连一个像样的住处也没有。我的小老乡和别人合租房子，我暂时挤在她那里。她说我是因为生了女孩子被丈夫从家里赶出来的。我们都知道这种话是没有人会相信的，可是嘴上必须这么说。

　　…………

　　那时候我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所以我总是觉得我欠了女儿很多、很多。我经常不给孩子喂奶。可是，这个孩子好像完全明白我为什么这样对待她，再饿也不哭。她总是睡觉，一点声音都没有。那时候我的小老乡一直在劝我，趁着孩子还小，赶快找一个好人家领养了，不留后患。我想她是对的。以后，哪个男人会愿意和我们这样一对母女一起生活？而且，如果我还想组成一个家庭，即使不奢求幸福，至少要稳定，那么永远都不能让别人知道我有这么一段过去和一个私生女。

　　那是一段非常痛苦的日子。我今生今世都不会忘记。当我自己有了独立的生活之后，每次看到那些和以前的我一样生活的女孩子，我马上就会想，她们和那个年轻的我一样，一心以为自己正在享受青春，却不知道前面就是躲都躲不开的陷阱。

　　…………

　　我的女儿属于很好看的女孩子。看着她，我常常会设想今后。她一定会很漂亮、讨人喜欢，所以，她也一定会很容易遇到危险和引诱。我想她长大一些我一定会告诉她我的经历和她的身世，我不能让她有哪怕百万分之一重复我的可能。

　　我曾经做过一件非常对不起她的事情。在她还差两天满月的时候，我给她穿上了一套新买的衣服，把她放进了一只新的木盆。我带着她到了海边。我想让她顺着大海漂走，谁捡到她谁就是她的父母。可是，站在海边，我号啕大哭。也许这就是最原始的母性。我觉得和大海相比，她是那么小，木盆是那么不安全，一个最小的浪也可以让她葬身鱼腹。我怎么能亲手杀死我的女儿？

　　…………

　　我带着孩子回到小老乡的住处。我托她和她的同事帮我找工作，什么工作我都可以做，惟一的要求是能给我和女儿提供住处。小老乡说我疯了，以后我一定会为了这些行为后悔。但我当时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一定要把孩子留在身边，把她养大。

　　-每个人的苦难都应该是有尽头的，只要你是一个在苦难面前不低头的人，只要你没有因为自己的苦难而去加害别人。我的经历教会我相信这一点。

　　以下摘自2001年6月25日、29日、7月4日、9日、13日

　　来自AutumnMoon的信

　　带着这个孩子，我做过很多来海南之前想也没想过的工作。一个大学中文专业的毕业生，做得最多的是保姆和佣人，因为一般的人家都会愿意让保姆住在家里，那里的条件相对要好一些，我的女儿不会太委屈。而且，一个带着孩子的年轻女人对于一个家庭来说比单身女人要安全。至少，这样的女人勾引男主人的可能性比单身女人要小。很残酷的逻辑，但这是我们这个环境里最真实的逻辑。

　　…………

　　每个人的苦难都应该是有尽头的，只要你是一个在苦难面前不低头的人，只要你没有因为自己的苦难而去加害别人。我的经历教会我相信这一点。

　　我做保姆做到孩子两岁，遇到了一对很善良的老夫妇。他们都是很有学问的人。现在，他们家就是我的娘家，女儿把他们叫做外公、外婆。

　　认识他们是因为我再次失业。我带着孩子坐在一片花园洋房外面，问一个个从里面走出来的人要不要找保姆。我很幸运地遇到了他们。他们得知我曾经学过中文，问我愿意不愿意替老先生打字。我说我可以做，但是他们必须能让我和孩子住下来。他们答应了。

　　我们相处得非常好。他们让我在这个生存竞争激烈得令人窒息的岛上第一次感觉到人情的温暖。他们的孩子在国外，孩子们都没有孩子。所以，他们对我的女儿像对待自己家的小孙女一样好。

　　…………

　　我曾经给老太太讲过我的经历和孩子的身世。老太太陪着我掉眼泪。那以后，她开始鼓励我去学习一技之长，她说：“女人最终是要靠自己的。你独立，你有尊严，你的孩子才不会被人欺负。”

　　…………

　　我一边做打字员、保姆，一边学会了美容美发。当我拿到结业证书之后，老太太拿了一张存折给我。她说：“钱是借给你的，等以后你有能力了，再还给我们。”她鼓励我和同乡一起开发廊。

　　我真的很感谢这一对老夫妇。我们也是萍水相逢，我只是他们雇来的阿姨，而且还有过那么不光彩的过去，他们却那么信任我，那么无私地帮助我。我问过老太太，难道他们就不怕我拿了钱就逃走吗？老太太说：“你不会的。你已经错过了，也付出那么多代价了，你不会的。”

　　我想我也不会的。

　　…………

　　在AutumnMoon的来信中，讲述了许多感人的故事。我们至今还在通信，她的讲述也还在继续。她的故事常常让我联想到以往工作中遇到过的和她有着类似经历的女人，想到那些女人至今还不能改变自己的心态，还在把自己的命运依附在一个也许根本靠不住的男人身上。AutumnMoon的来信中有一句话说得特别由衷也特别好：“每个人都应该是自己的主人，每个人都是自己快乐生活的理由，每个人都必须承担自己的选择造成的结果，不管那个结果是美好的，还是痛苦的。没有人能代替你。”

    手机短信传送天气预报、演出信息、彩票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