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巴黎，阳光变得稀罕。屋里的暖气管坏了，有点冷。房东小姐又沉浸在一场不顺利的恋爱中，脸色阴沉像窗外的天，灰蒙蒙的。

　　我轻轻锁上门。这样的天气不适合散步，天空暗得厉害，也许还会下雨。但空气却是自由新鲜的，带有雨的味道。漫无目的地走，满地的枯黄，走在上面可以听见落叶被碾碎的声音。绿叶是大地的孩子吗过了喧嚣的暑假，就吵着要回家

　　无人的小路是空荡荡的清静。路边一户户带着花园和木门的人家，就像童话里的房子。透过白色的窗纱，有时可以影影绰绰地看见那里面真实生活的人们。慢慢走着就到了街心的花园。满眼的鲜花，是有生命的色彩，在灰色的秋天里，像贫寒人家过年时孩子的笑脸，流露着自然的喜悦和欢乐，还有不顾其他的天真。在路边的长椅坐下，裹紧了风衣，以阻挡渗入肌肤的秋寒。从口袋里摸出一封信：红蓝边缝的航空信封，他写来的。

　　我已记不清是第几遍读信了。很简单的内容：谈天气，谈工作，问我好，还告诉我他去了西藏旅游……在这个全是拉丁语的世界，这么薄薄的一页中文变得珍贵，每个字都那么熟悉，像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信里夹着一张照片：布达拉宫前，背景的天空是刺眼的碧蓝，他穿白色衬衣，一如既往的消瘦，带着简单的笑容。我反反复复地看，竟有点爱不释手。我曾有过他许多照片，单人的或合影的，但都留在家乡，锁在小小的柜子里。

　　那是我特别年轻的时候，和他一起在校园享受青春、阳光和单纯的爱情。他是性情安定的男人，渴望有悠悠灯火的家和细水长流的相守。但我却有太自由的心，要看这世界的风景。于是我收拾行李，辗转于一个又一个灯火通明的繁华，一个又一个新的陌生。一年，又一年。

　　有时我到小城看父母，也看他。小城和他一样，始终没有太多的变化，而我却清楚地感到，我离小城越来越远。微醉的时候，他说，回来吧，嫁给我。我笑，不言语。他也不再坚持，不似当初那样苦苦挽留。我生就无涯的心，不愿意受拘束，不愿意长久停留，在他身边或任何一个地方。

　　这个夏天我回来的时候，我说我要去法国。他只说奶酪的味道可不好闻哦，却再不意外。只习惯地叮嘱，好像我永远是个孩子。临走前，他来聊天。不自觉就回忆起大学的时候。那时我留长发，穿蓝色的棉质长裙，平底的布鞋。他慢慢地说，像昨天的事。我努力地想，已经不记得。现在我的衣橱里多的是质料精良的时装，高跟的皮鞋和成堆的香水。他说笑话逗我。我们谁也不提离别。

　　特别特别深的夜，他起身告别。月色下的小院，有蟋蟀快乐的声音。他握着我的手，细细摩擦，一遍一遍，不愿松开。突然想起多年前，我和他在雪花绽放的时候，围着街头烤红薯的炉子取暖，他也是这样握着我的手，紧紧的，紧紧的。我的泪，大片大片地湿了他衬衣的肩。

　　有雨点落下来，打在纸上，惊醒了我的回忆。路边驶过的车，一辆接一辆。车窗里有人投来目光……深秋飘雨的巴黎街头，这样安静无声的黑发女子。

　　我把信仔细地叠好，放进口袋。也许明天，也许后天，我知道自己又会收拾行李，听凭心去流浪，去往另一个地方，另一个陌生。(逸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