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次主持：李欢辰
采访记者：徐迅雷、李欢辰、张路红
约见嘉宾：
傅立群(杭州市社会科学院社会学研究所所长 副研究员)
刘晓伟(杭州师范学院中文系副教授)
王仲卿(浙江初阳律师事务所律师)
黄宏伟(杭州商学院公共管理系副教授)
主持人：
在我们对男女合租一套房子的现象议论纷纷时，又出现一些与其相关的新的社会现象。今天我们请专家就此话题来讨论。
最先在媒体上曝光的是所谓“成都黎晓霞事件”。黎小姐大学毕业后到成都应聘，被某房产公司录用。举目无亲的她只能租房解决住处，而同事赵军也需租房，于是两人结伴四处找房。然而各处房子的租金令他们吃惊，如果各找一个小套的话，每人每月至少付500元，而两室一厅的房子每月只需600元。所以黎小姐主动提出各人承担300元两人合租一套房。没想到单位里的人知道此事后，传言四起，议论纷纷。黎小姐认为，男女合租与同性合租没什么两样。赵军说，我们合租主要是从节约租金的角度出发，在自己不买房之前，只要黎小姐不搬走，我愿意一直和她合租一套房。
随之在网上还出现了类似这样的一些租房信息：“本人年方27，男硕士，供职于某大型外资企业，现在市中心找到一套住房租住，寻求一位大专以上，前卫的女性伙伴一起合住……”“本人男性，寻求女性合租者，对方只需承担房租100元……”等等。
在www.xmhouse.com(厦门房地产联合网)上，异性合租的话题炙手可热。去年7月上的帖子至今跟贴的人不断，算来不下百条。3月27日，这个网站开始发布“异性合租”调查问卷，200人做了回答，只有4个人不愿意和异性合租。对于关于异性合租是否会造成“性骚扰”这个问题，200人当中有120人坚决否定，有61人不太肯定，有15人肯定。有这方面担忧的人中，男生多于女生。对“假如日久生情，怎么办？”的问题，有两个答卷人表示赶紧找个地方搬走，其余的说要随缘。其中有人认为异性合租伙伴之间的感情大概处在朋友和恋人这两个坐标之间，有的靠朋友这边，有的靠恋人这边。
有社科专家说，在国外，很少有人过问他人私事。随着人口流动的频繁，这种租房现象会更多。而这种现象引来非议，是“男女授受不亲”的观念在作梗。有人说，这是社会文明程度提高的表现。男女合租现象怎么看？
男女合租，别扭吗？
记者：很多人对男女合租一套房这种现象感到别扭，这是传统观念在作怪吗？
傅立群：肯定是。无论是现代文明道德观还是传统道德观，都是腐朽和文明并存，不断前进和变化。关键在于个人自主的选择是高尚还是低劣。之所以对男女合租一套房感到别扭，其实是男女授受不亲的观念在作怪，甚至有人说什么“孤男寡女同居一室”是“干柴烈火”，其实是很主观、很武断的，代表了封建传统观念下造成的性禁忌和性神秘。
刘晓伟：从某种程度上说，中国人会有这种感觉很正常。中国几千年的传统文化对人们的道德观念的影响太大了，如果要改变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但我觉得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市场经济的繁荣，现在的中国人已经宽容了许多。就像我，虽然对这种男女合租的现象保持自己的看法，但我可以给他们一分理解和宽容。
王仲卿：男女合租一套房这种现象，是最近几年才在我国一些大城市中出现的。一般来说，任何一种现象的产生，都有它的社会根源和历史根源，而一旦产生，就有其自身的生存规律。也许昙花一现，悄然淹没，也许在经历一些曲折后，茁壮成长，发展成一种为绝大多数人所认可的普遍现象。
黄宏伟：作为青年报，讨论这样的问题很有必要，也很有意义。男女合租一套房这样的现象的出现，一定意义上是社会的一种进步，但在社会过程中，很可能也要付出代价。当代青年人在人生观、情爱观、道德观等等方面问题多多，如何在社会转型中顺应时代之潮流，在青年人中提倡积极向上的人生观、情爱观、道德观，应该说是一个巨大的系统工程，也是社会进步所急需的。
在我看来，“成都黎晓霞事件”与“网上的租房信息”，虽然是同一类事件，然而，事情的性质可能很不一样。我愿意倾向于相信前者，不仅其动机，而且其行为、其结果都是纯洁的，属于个人正当之事务，因而无可厚非。而后者，则可能具有多种情况：或者是类似网上的一种所谓“虚拟”玩笑、游戏，“网上的租房信息”发布者并无那种需求和想法，只是基于对异性的一种兴趣，而不知如何才是正当或正常的表达方式；或者是某些人的想入非非。
就“成都黎晓霞事件”而言，我十分同情与理解黎小姐之主动提出合租。第一，此事体现了当代青年人的自信和对同事的相信。通常社会上把异性尤其是男性的对方设想得很“生物”，这种低估可以使当事人不再轻信、不再幼稚、万无一失，然而，这种低估把人性贬得太低了，一个真正尊重他人的人，这么设想时，是否人合乎道德呢？第二，黎小姐其实很聪明，与其同陌生人做邻居，不如与同事同租一套，这样，对一个出门在外的女孩子来说，多了一分安全感；第三，请读者注意黎小姐到举目无亲的成都应聘，她的决定是环境给逼的，表明她的适应性；第四，在举目无亲的新环境里，由于远离了原来生活圈，在一定意义上也就远离了原来的道德评论，人们往往将注意力放在对实际问题的解决上，而相对淡薄了通常的道德评论，何况当事人站得正、坐得直，又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亏心事；第五，现在的大学生，受传统的、尤其是庸常的所谓伦理道德影响较少，几乎没有背上封建伦理的历史包袱，在他自己决策的范围内敢作敢为，我行我素，这应该说是符合时代之道德的。第六，黎小姐与同事合租，与社会上许多单位单身男女同住一幢楼，在实质上并无二致，不应该对此说三道四。
记者：为什么这种现象中的主角是年轻人，而不是独居的中老年人？
傅立群：年轻人与中老年人是不同的特定群体。为了生存和发展，目前的流动人群以青年人居多，另外，从特征上来说，年轻人比较无牵无挂，追求冒险、浪漫、刺激，中老年人总有牵挂，则比较保守、稳定、安全；年轻人刚刚走上社会，还属于“无产阶级”，大多数会选择租房，中老年人有一定资产，一般都有房。
刘晓伟：原因有两方面：一方面，年轻人生活不稳定，在社会上闯荡，开创自己的事业，所谓居无定所；而中老年人生活相对稳定，并且也大多数已经有了住房。另一方面就是观念的问题，年轻人接受新事物能力强，眼界宽、观念新，所以他们可以作到男女合租一套房，住在一起；而中老年人可能在观念上就不能接受。
王仲卿：两个原因：一个是经济能力，二是文化观念。现阶段男女合租一套房，应该不是实施者的主动选择，而出于现实的考虑：节省房租、相互照应等等。年轻人的独立人生刚刚开始，即使是大城市中有学历的白领，经济能力也是有限的，与人合租，可以节省租金。中老年人呢，按照我们国家的现状，应该大都享受过国家的福利分房政策，需要去外面租房的实在不多。为什么选择异性，这就是个文化观念的问题了。选择异性合租，有些冒险、有些刺激，还稍稍有些出轨的感觉，符合年轻人求新求异的心理。
记者：陌生男女同居一室，又不过“底线”，你认为利大还是弊大？
傅立群：虽然从经济上说，与人合租会更经济些，但是从主观上来说，每个人的目的都不一样，有的也许想“征婚”，有的又是从安全上考虑，比如女的认为选择一个男子合租比两个女子合租更能保障安全等等，各不相同。利大还是弊大，不同的个体是不同的。不同的个体搭配也是不同的，搭配得好就利多，搭配得不好就弊多。但是，虽然是说不过“底线”，不否认有人完全就是抱着玩弄、利用异性的目的，所以，必须了解对方的底细和动机，对可能发生的后果要有思想准备和防范措施。
刘晓伟：这很难说。我觉得要看各个群体的具体情况。男女合租有很多好处，比如节约金钱。还有是因为所谓的男女性格互补吧，异性合住比同性住在一起要容易相处，居住气氛融洽，争吵率不大。女性可以发挥细心、生活能力强等优点；男性可以发挥不太斤斤计较，体力好，安全感强的优点。但如果群体中某人居心不良，抱有其他目的的话，就另当别论了。
男女合租，会变味吗？
记者：异性合租是否会造成“性骚扰”，异性合租是否很难回避爱情主题？
傅立群：不是绝对的。要看搭配的主观动机，与搭配的个人素质也有关。如果主观动机是玩弄、利用的，那么就很难避免“性骚扰”；如果主观动机是为了更经济，就应该不会造成“性骚扰”。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包括友爱、爱情等，还是有缘的。说到爱情，有的人之间就是“不来电”，可见异性相吸也是需要一定原因的。
刘晓伟：我认为是的。人是有感情的生命，而感情的产生是需要一定的过程的，异性合租恰恰给男性和女性提供了这个过程。为什么介绍对象的成功率不高？就是缺乏这种相互了解的过程，见几次面，吃几次饭是很难产生感情的，但住在同一屋檐下就不一样了，时间长了很有可能产生感情，进而爱情，所以我认为青年男女住在一起，产生爱情的概率是要大一点。
王仲卿：“性骚扰”的可能性当然存在，但一旦发生“性骚扰”，也不能说就是由于合租造成的。要避免可能发生的“性骚扰”，最好不要与陌生人合租。合租者应该是朋友，至少是熟人，对对方的人品、性格、脾气都有所了解后合租会安全许多。另外，也要注意合租时双方相处的艺术，如果没有想与对方发展为恋人的想法，就要注意自己的言行，避免让对方误解。
黄宏伟：人类过分宣扬自己的“性”问题，其实是没有必要的；人类与天外来客除了谈“性”没有别的东西好谈，那才是人类的悲哀。在当代，贞操观念的革命性变化业已由序幕进入到第一乐章，与此相适应的是，基于“性”与“爱”分裂，婚姻与“爱情”的分离，即在“性—爱情—婚姻家庭”上，各个因素越来越独立，社会上早已出现大量的婚姻家庭之外的情爱、爱情之外的性。社会现实的逻辑、“榜样的力量”具有超乎常人想象的“重塑”力量。“网上的租房信息”的制作者，不过是适应这种生活方式的一种试验而已。
随着我国社会的向前演进，愈来愈看成是每个当事人自己的私事了。是否合租房子，这纯粹是个人的私事或属于隐私范围，旁人愈来愈无必要加以过问了。社会的发展是这样，社会越是将原本属于个人的事还给个人自己去作主，个人也就越是能够对自己的事情负责，直至负责到底。此时，社会的文明与进步也就不言而喻了。
问题是，当现实社会现象还处于十分复杂的阶段，任何事情都是鱼龙混杂、泥沙俱下。此时，假如我有一个23岁的宝贝女儿，我肯定是竭力反对她去与人合租的，因为那样可能对她的后边全部的生活造成严重的种种影响，甚至我的晚年生活也可能不得安宁。
记者：是男女合租，还是变相的征婚？
傅立群：关键还是要看主观动机。有的人可能想通过合租来了解对方，还有，也许原来并没有这样的想法，合租以后有了感觉和想法，我认为这也可以理解，只要其不是以利用和玩弄为动机。
刘晓伟：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我想肯定有些人想利用这种方式来达到某种目的。
王仲卿：在选择合租的青年男女中，不排除存在想要通过征求合租者而达到征婚目的的人，即变相征婚的人。我觉得这样的合租者不会太多，即使有，也无可非议。只要你的征婚是真诚的、严肃的，将合租作为一种途径，又有何不可呢。
男女合租，
挑战道德观？
记者：不顾世俗的眼光而选择合租一套房的青年男女，尤其是女性，是道德观的挑战者吗？
傅立群：是的，因为这跟传统的道德观念是相背的。
刘晓伟：当然。我可以想象，如果家长知道女儿和萍水相逢的男性同居一室的话，肯定不同意，而且担心得要命。家长可以给别人理解和宽容，但轮到自己就不行。我觉得可以把绝大多数的父母看做是传统道德观的化身，女性是弱小的、贞洁的、容易被欺负的，所以肯定要小心，避免一切可能发生对自己不利的因素。如果这个女孩不顾成长中父母的教诲，按自己的意愿行事，向父母挑战的话，也就是对传统道德观的挑战。
王仲卿：在某种程度上讲，这个说法是对的。千百年来形成的传统的道德观念，已经渗入我们这个社会的每一个细胞。一旦遇上新鲜事物，这个环境中的人们，本能地就会用传统的道德观去衡量，并作出评价，对男女合租一套房这一现象，也不会例外。因此，在社会还没有普遍认同男女合租这一现象之前，选择合租的青年男女，尤其是女性，会遭到来自父母、朋友、邻居、同事等等各个方面的非议，要知道，传统的力量是很强大的。
黄宏伟：现在的问题是，人们普遍地把“成都黎晓霞事件”当作“事件”、当作“社会问题”了，那么，究竟问题出在那儿呢？我以为，此问题之所以成为问题，主要原因在于当代我国的社会文化环境，在于社会转型过程中人们基于不同的道德观念及标准，而与“成都黎晓霞事件”本身无多大关系。
当代我国的社会文化环境及其道德文化，在社会转型过程中正在发生种种嬗变，特别是与性、爱情、婚姻及家庭相关的一些问题上，古代的、近代的、现代的、后现代的道德观念及标准各有各的理由、各有各的生存空间，远不像解放后前三十年那一阶段的高度统一，判断那么简单明了；同时，人们普遍变得越来越宽容，与见多识广成正比的是人们的宽容度，社会愈发展，人的心态愈宽容。许多问题，从眼下看似乎有问题，并且十分严重，然而，当社会经历了几十年、几百年的演进的历程之后，人们自然会发现，这根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甚至是十分正常的，有的甚至成了某种先进之萌芽了。过去是这样，将来更加如此。
记者：现在的青年男女应该恪守怎样的道德观？学校的教育如何到位？
傅立群：面对这种多元化，青年男女可以主动选择，但要建立在不伤害他人的基础上，而且要能够对自己的行为后果负责。
王仲卿：传统的道德观当然要继承，这是前提，但是也不能一成不变。随着社会、经济、文化、教育等各方面的迅速发展，道德观也应该应时而变，作出一定的调整。但不管怎样的变化，做人的一些基本道德不能改变，即真诚、认真、善良等等。
黄宏伟：我国现在不仅需要健康的科学的“性”教育，而且，还十分迫切地需要科学、文明的“爱情教育”。这两者关系十分紧密，当“性”教育与“爱情教育”相脱离时，“性”教育将被扭曲。当代中国普遍缺乏“爱情教育”，许多青年人、甚至大学生不懂得“爱情”，此时，不少人往往将“性”等同与“爱情”，这就严重地损害了人们高质量的生活了。许多婚姻家庭方面的案子，其认识和观念方面的原因，就在于此。只要这种教育不上去，每年将会有更多的不幸的婚姻家庭方面的事情会发生。“西化”的生活方式所带来的社会问题是十分严重的，有一些学者对此作出了严肃反思和研究，其中罗洛·梅的《爱与意志》值得认真拜读。事实上，许多西方人的生活方式并不是纵欲主义的，倒是与中国的传统的儒家思想是吻合的。我衷心地希望儒学的现代化能对当代中国人们的生活方式造成更大的积极的影响。
男女合租，
文明的提升？
记者：男女合租现象，是否表明了人们在精神生活上的追求进入了更高的层次？
傅立群：我认为这是一种个人生活方式的自主选择，与个人的人生观、价值观有关，很难评价高低。
刘晓伟：我觉得还谈不上。选择这种生活方式体现了人们观念上的变革，具有一定的勇气。但也有另外的因素存在。比如，有些人是因为经济或其他种种原因而不得不选择男女合租这种方式，也有人是出于不良居心，所以，不能把这种现象和精神上的追求划等号。
记者：男女合租与同性合租相比，是否更能体现社会文明程度的提高？
傅立群：应该说，在我们这个改革开放的社会，道德观也日益多元化。我认为，社会对这种现象持宽容态度，确实是体现了社会文明程度的提高。但是就这种具体的行为本身，很难说是不是社会文明程度的提高，很难以进步或落后来表述。
刘晓伟：我觉得这两者不是正比关系，不能说这两者没有关系，但不是高相关，而是低相关。虽然这种观念和行为相对封建礼教来讲是开化了，但我认为，这种现象的出现不是体现社会文明进步不可或缺的指标。
王仲卿：很难说表明了人们在精神生活上的追求进入了更高的层次。男女合租现象，往往不是人们为了在精神生活上追求更高层次而作出的自主选择，而是迫于现实的、经济上的原因而产生的。这只是一种现象，人们应该坦然面对，就像有些人进星级饭店消费，有些人在大排档吃饭，有些人甚至连大排档也消费不起一样，有些人独自租房、有些人与同性合租、有些人与异性合租，当人们很自然又很坦然地而对这些问题的时候，这个社会的文明程度就可以说得到了大大的提高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