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在家里的床上打来的电话。

　　自一结婚，她便一直数落我，嫌我智力水平不高。老实说我现在混得的确不如她。可当初毕竟是她心甘情愿和我结婚的啊。我智力不行，我认。可她那么愿意嫁给我，能说她的智力水平就高么？

　　那时我们在同一大学，她在她们系是系花。有好几个高年级男生穷追她。我则在一个日薄西山的系里混日子。我唯一的过人之处就是有点体育特长。那个系是全校体育最差的系，我在系里是体育明星。有一次和她们系比赛排球，我看见一个挺漂亮的女孩一直看着我。可能是虚荣心吧，打起球来就特愿意买力，扑救也想来个飞身鱼跃什么的。有次球差点砸到她身上，惊险间被我勾回，目光交撞，她笑靥如花。

　　那场球最终是我方大比分落败了，可落花流水方显英雄本色，比赛一完她就大大方方请我吃饭，说要拜我为师。正巧此时我表妹到球场上找我，两个互不相识的漂亮女人对视一眼，我怕引起表妹的误会，还是跟她说了声对不起。她可能没料到，怔了一下。

　　那一次她对我产生了好奇。而女人是一种最容易把好奇变成好感的动物。

　　我是土生土长的济南人，母亲在一家大医院，是有名的心外科大夫。她第一次以普通朋友到我家时，穿的很清纯，让我妈一下就喜欢上了，恰好这天有个被我妈救过一命的厅长派秘书送来一张家界的旅游包票，我妈二话不说就转送给了她。我领她参观我二十平米的私人空间，她抚摸着我的苹果电脑，音响，目光里有一种吸吮的味道。

　　我那时已有了一个女朋友，电大学财会的，人很单纯，是那种以我的快乐为快乐的女孩子。我们的感情其实已经很不错了，每次她到我家，都忙着替我洗臭袜子脏衣服，她没什么思想深度，对人生想法很实际，只要和我在一起，做些具体的生活琐事就能让她感觉到很快乐了。

　　我的女朋友有次外出培训，时间挺长，她便乘这个机会提出和我交朋友，那是她父亲从乡下来，我妈成功地给他做了心脏手术时的事。她在医院陪床，白天已很累了，却连夜给我打了一条围巾，附上一封缠绵情书。现在我不知道当时怎么想的，当时只觉得真的很难抵挡她的热情，何况她在这种特殊时刻对我表示的心意呢，我只好跟原先的女朋友说拜拜，不顾恋人的伤心不已，迷迷糊糊地跟她谈起恋爱。快毕业的时候她基本就住我家了，我妈对她特别好，她大三大四的吃穿学费全是花我们家的钱。病人送的皮鞋、坤包都很快成了她的日用品。后来结婚，她直言不讳，跟你结婚，有一半是冲你妈。

　　现在想一想，很多婚姻说是爱情，其实就是那么一回事，相貌呀，工作呀，收入呀，用背景给演员加分，差那么一点点，人心就不会平衡，人其实是最势利的东西！

　　刚结婚那阵，我在大学教书，她在校图书馆。收入、住房都稳定下来，两人都是穷大学生，没什么差别，感情还比较融洽。我那时非常非常爱她，结婚旅游时在黄山给她买了个心形水晶坠，上面刻着4个字，心里宠你。有了家，有了那种新鲜的爱，洗衣服、做饭、平常的家务都特来劲儿。每天骑自行车回家，一见到她的小坤车停在车篷里，感觉里就有股浓浓的自在和踏实。两个人在一起，她喜欢做的事都是一路绿灯，比如她不许我在家抽烟，我干脆戒掉，她喜欢吃西餐，我就每周末陪她去吃麦当劳，那玩意儿对我味同嚼蜡。我酷爱看足球，可一旦有她愿看的文艺片，我就躲在自己房间里抱着收音机听转播，声音还要小小的怕吵了她。

　　当时她也挺感动的，说我一辈子碰不上象你对我这么好的男人了。这种好的感觉大概持续了半年吧，我发现她的情绪开始不稳定，起先是回家闷闷不乐，后来动辄发脾气摔东西，怎么哄也白搭。她承认是因为工作不顺心，我开始很理解她，因为象这种头角峥嵘的女人，单调安静的工作环境对她就是很痛苦的精神折磨。而且她是那种很要强，干什么都不会服输的角色，老是跟我说，同学中谁谁怎么样了。

　　后来，她心理不平衡得连我都心态变了，隔三差五地求母亲帮忙给她换工作，我妈没答应，说只要她换了好环境你根本就管不住她了。我听不进去。我并不是那种总想折腾出点什么名堂的人，可我明白这个岁数对于想上进的人，都是拼命的阶段，我不支持她谁支持她？我想夫妻间的生活最终要靠感情的，而不是什么名份或报答，再者自私一点说，如果她因为我妈才有了好工作，她应该没有理由离开我。现在我觉得当时真是傻纯傻纯的。

　　听到这儿，我忍不住插了一句，难道一开始你没有发现她不是个传统型的妻子么？我相信，既便在当代，“女强人”仍不是男人概念中好婚姻的选择，如果他感到女人比自己强或难以驾驭，他会有本然的排斥和逃避心理。

　　也不是。其实我们恋爱不久就意识到这一点。比如一起在大街上走，我原先的女朋友总是挎着我，望着我的眼神也是高山仰止，毕竟我还是正牌本科嘛。可她不。除了家庭条件，她在各方面对我都有种心理优势。有时我发表个看法，她根本不屑听，只哂笑，有时逛商店，她用眼神瞅着那些衣饰华丽的男女，就是那么看，连理都懒得理我。那时候我就特找不到感觉。我相信所有的男人在那种时候都是很没有成就感的。那种感觉积累多了，心理上就有了分手的思想准备。

　　毕业前一天，我约她出来，想好好跟她谈一次，谈不好也就各奔东西，好说好散罢了。因为那时候我原先的女朋友还一直爱着我。我选了一处茶馆，本来两人一起时都是并排坐的，我那次却坐在她的对面。她很聪明，没容我开口就关心地问，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啦？接着她说了很多话，全是天南海北的神聊，我看出她只是存心想堵我的嘴。最后我终于插了一句，我说，我不是不爱你，可我觉得我配不上你。和你在一起我挺累心的。如果咱们结婚，我怕你将来会觉得委屈。她笑了，用挺嗲的目光看着我。你女朋友漂亮还吓着你么？漂亮女人比别人的要求总要多一些嘛。再者，她很认真地望着我：你和那些男人不一样，那些人对我好是有所图，而你是真爱我，我相信你是从心里宠我。这话让我也迷糊了。对嘛，她对我有所要求不也说明她看上我嘛。心里竟涌起一股满足感。

　　电话那边一声叹息，他说了一句深刻的名言：可是现在我相信，一个男人如果找了个不佩服自己的女人就不会幸福，一个女人如果不佩服这个男人，她永远不会完全爱他。

　　后来我妈还是帮她办了调动，到了一家新成立的出版社。不久她在一次南下开会的机会，认识了一位南方某大报的老总，人家跟赏识她的能力，她就很快辞职南下了。直到那时我们的感情还是很不错的，因为她换了新天地，心境舒展许多，对我情绪好多了。她也明白我们家有恩于她，一个劲儿地打电话催我南下，我知道我不是那块料，但为了她，我还是下决心辞职。我们家就我一个独子，我写辞职报告的那天我妈都掉了泪。我又动摇了，打电话给她，说如果你觉得你和我不合适，现在离婚还来得及。咱们都还年轻，还各自有新生活的机会。她一听就发急，我如果想傍大款当初就不找你了。我就图你对我好，踏踏实实的。你来了也别多想，找个闲职，主要任务是把家打理好。

　　到了南方，我才知道她又辞职，利用某报海外部的关系，成立了一家文化公司，自认总经理。她拉了一帮笔杆子，为各式企业树碑立传。说白了就是些软广告。这活儿挺累人的，可她搞得风风火火，一笔又一笔赚钱。比较起来，我就显得太没本事了。找了份公司打杂的活儿，收入的含金量远不如在济南。我每天不用坐班，就在超市和家之间，来来回回搞些采购，我原先的职业还不错，一下变成家庭妇男，心理上当然有点失衡，我就自我劝慰，这样也没什么不好，一个家，总得有人在外面闯，有人在家里忙么。而且，因为她确实赚了不少钱，我那点工资根本算不上什么。我们租得是3000块钱一个月的三居室，这种水准不是每一个初来淘金的打工者所能享受的，我们也有了出国旅游消费的能力，生活质量比从前着实提高了不少。我不相信她会那么世俗，去刻意破坏我们的婚姻和感情。但我错了。

　　那一阵，换了个陌生的新环境，工作，家好不容易安顿下来，在心理上我特别渴望稳定。可是她恰恰相反，打个比方说，到了这种空气里都充满商业味的城市，她如鱼得水，我更像条登了陆的鱼。她一天到晚不回家，一回家便像吃了呛药，洗澡时见浴室里稍微乱一些就要咒骂，吃饭口味不合心意就咣得一下推得汤水四溅，起初我以为她不顺心，外面是商业社会，人与人之间是利益关系，何况她干得本身就是求人的活，在外边受了气，不往家里使往哪儿出？可后来我看出她分明就是没事找事。她明明干得好好的，分明是赚人家的钱，可客户还会请她出去，还送衣服、首饰给她，一谈起她的事业，她更眉飞色舞，说今天又认识哪个大款，大官什么的。可一转眼就不行了，什么难听冲我说什么，“我真瞎了眼嫁给你！”“下辈子找猪也不找你！”

　　她接触的那些男人，多有钱的都有。我也问她，你是不是嫌我太没本事了？她说，为了钱我早不找你了，就是看不惯你不求上进！我也急了，我就这本事，我也不想妨碍你的前程，要不离婚算了！她却叹口气，眼睛向天，再也什么不肯说。

　　她平时开一辆富康上下班，会见客户。有天她的手不小心划伤，我替她开车把她送到一客户那里。平日她是不让我见那些人的，这次我在楼下等她，因为惦记着她的伤口，就到附近医院买了点药，送上楼去，一开门，遽然见她跟一个老头坐在一起，捱得很近，正秋波宛转呢。我气得扔下药掉头就走，耳边只听到她对那个老头说：别理他，是司机！

　　我真的很窝囊！想想这几年的婚姻，无论家庭的关心还是工作的顺心，我都为她做了最大的努力。我们的生活变化很大，但直接受益人不是我是她！她为什么不理解我的付出呢？难道爱一个人真会爱得迷失自己，找不到自我么？为什么我就得为她活着，永远充满了牺牲精神？不过说是说，做是做，一见到她，我就忘了自己了。一方面是我还爱着她，另一方面，我觉得她是聪明人，知道再体面的生活，最终也逃不出吃喝拉撒睡。等她老了，还是身边得有个知凉知热，疼她爱她的伴儿。这么想，我连气也懒得跟她生了，她在我就凡事顺着她，哄她求个太平，她不在我一个人心里闷的时候，就找个小酒巴喝几盅，后来渐渐柒上酒瘾，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

　　去年秋天，一天夜里我突然呕吐不止，连黄胆都倒出来了，送到医院，查出是急性胰腺坏死。第二天就发了病危通知。她来了，带来一束鲜花，坐在床边看着我，从前生活上都是我照顾她，她显然很不能应付这种情况，只能花钱请来保姆。我住院的一个月，她来过三、四次，每次都带来一大束鲜花，可在我眼里，那还不如她给我热一碗热腾腾的稀饭让我感动。可直到出院，她也没有为我做过一顿家常饭。

　　回到家，家具、地板上都蒙上厚厚的灰，摆设乱极了。医生让我要绝对卧床休养，可我还是强打精神，慢慢地一点点收拾着。在她的抽屉里，我看到那只刻着“心里宠你”的水晶坠，心止不住地一个劲下沉。我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可悲，以前她主外，我主内，我用完全是一个人的过度付出维系着家的平衡，感情的平衡，一旦我不能付出，这种平衡便被打破，显示出人性最残酷的一面。

　　这几个月我在济南休养，我的第一个女朋友一家来看我。她的丈夫、儿子养得都很胖。他们走后，我摸着自己突出的锁骨，悔不该当初爱上她呀。

　　［后记］这个男人说了一句最让人记忆至深的话：男人如果找了个不佩服自己的女人，就很难幸福。婚姻的普遍真理之一就是，男人可以用智商迁就女人而女人却很难。这种婚姻的结局无论如何，基本都是无奈的，因此对这位男士的忠告是：对他来说，离婚不是错误，结婚才是。(文／鲁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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