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感知爱情在心头涌动时，应当感到无比的欣慰和激动。因为在现实生活中，爱情离我们已越来越遥远。———作者

　　A、傅芸感觉自己如同停驻在海堤上观潮，陡然间潮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涌过来。被惊醒的傅芸怀着前所未有的恐惧，竭尽全力地向潮水的反向狂奔。可她纤弱的脚步，终于无法摆脱席卷而至的浪潮。那铺天盖地的浪头，一下子将她吞噬其中。傅芸在浪间沉浮着、挣扎着、绝望地尖叫……

　　傅芸承受着陌生男人粗暴的动作，终于再也忍不住内心的无望和酸楚，放声痛哭起来。

　　B、邓涛两星期没有跟傅芸在一起了。在这两个星期里，他不知给傅芸打过多少个电话，但傅芸的口气始终是冷冷的，她告诉他以后不要再去找她了，她不会再接受他。这些日子，邓涛整个儿陷入了迷惘之中，他困惑于傅芸的突变。他无数次冷静地反思自己对傅芸的那份情感，似乎未能找出一点纰漏。这更使他苦恼不已。

　　C、傅芸自从那个陌生的男人手中接过200元钱之后，便告诉自己以前的傅芸已经死亡，不复存在了，留在这个世上的只不过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她开始频繁地接客，像那些沦落街头的风尘女子一般。她只希望自己能从那些客人身上剥取更多的钱。但这样做的时候，她的心依然在暗地泣血！

　　D、邓涛决定去找傅芸。三年前，他跟傅芸一起结伴来到这个人生地不熟的都市，难道结局就是这样分手？邓涛不甘傅芸莫名其妙地远离自己而去！即使傅芸不再爱自己，也应当说出合理的理由！况且他相信傅芸不是那种绝情的人。他隐隐地觉察出傅芸如此而为，一定有一种难言的苦楚。

　　E、傅芸从打工的纺织厂下班，走出厂门的时候，远远地瞧见邓涛守候在她必须路过的路口。本能地，她想回避，她感到自己已是一个不洁的女子，无颜再面对痴情的邓涛，她只希望自己从此悄然从邓涛的世界里消失，不留一丝淡淡的痕迹。

　　可正当傅芸转身欲回时，邓涛急切地跑过来。他跑到傅芸面前，不由分说一把拉住了她的手，不解而生气地问，你这是为什么？

　　傅芸不忍凝视邓涛的那一脸伤感，将目光移到别处，心头却涌上一种莫名的疼。她很想向邓涛倾诉淤积于心底的一切，可耻于启齿，也难以言语。她狠狠心甩脱邓涛的手，强压着内心的疼痛和酸楚，冷冷地说，我不再爱你！

　　为什么？邓涛直视着傅芸闪闪烁烁的眼神，寻根问底，爱不需要理由，但不爱一定有原因。你为什么要跟我分手？

　　你太穷了，跟你在一起，我也会跟着受穷，我想以后自己过得好一点，这就是我要跟你分手的理由！

　　F、邓涛失望地离去。他认为当一个女子决意追逐金钱和物欲的时候，爱情无论有多大的魔力，也只能是随风而逝。

　　傅芸望着邓涛远去的背影，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守候多年的爱情从此将像一片落叶永远从邓涛的心的枝头飘落。于是，禁不住泪水涟涟。

　　G、遭受爱情挫折的邓涛一下子消沉了下来。他开始放下所有的理想和清高，跟那些搬运工同事混为一伍，尽情挥霍辛辛苦苦挣来的血汗钱。以前，他曾鄙视过他们，他反感他们拿辛苦钱去酗酒，去观看黄色录像，去舞厅泡妞，甚至于跟那些街头浪女苟合。可现在他觉得以前的自己是多么可笑！他将自己抬得太高了。自己是什么？一个靠出卖劳力为生的搬运工，一个彻彻底底的穷人！

　　很快，邓涛跟那些搬运工如出一辙了。他将那些他曾企图靠它们来圆白领梦的大专自考教材一古脑儿塞到了宿舍充满潮气的床底下；除了干活，他成天地酗酒、赌博，好几次，他还跟街上那种以出卖肉体为生的女人鬼混。

　　H、傅芸还是一如既往地接客。

　　为挣更多的钱，她辞掉了纺织厂的那份工作。那份工作的收入实在太低了，整整一个月不及接待三位客人的钱。她不愿再将漫长的白日，浪费在那份低廉的劳动中，她日以继夜地频繁地接客。她太需要钱了！她明白那种钱是肮脏的，自己的行为是丑恶的，可一旦她的脑海里浮现出弟弟那张可爱的脸蛋时，她就极力不去想那些不愉快的事，并义无反顾地继续从事那种耻于在阳光下露面的行当。她知道自己已越走越远，可现实使她无法停下脚步。有时她想如果自己不是那么贫穷，现在会怎么样？她深深地体味了生活的残酷和无奈！

　　I、当邓涛在生活的泥沼里越陷越深，将傅芸几乎遗忘的时候，现实无意间又将傅芸推到了他的面前。

　　那天，他和那帮哥儿们正聚在乌烟瘴气的宿舍里吆喝着甩牌，突然一个哥们推门进来，告诉他，他遇见傅芸了。

　　傅芸。邓涛听到这个姓名时，产生了一种久违的感觉。他停止了吆喝，握牌的手不禁抖了抖。可他没有立即理会那个哥们，而是继续甩了一张牌，尔后才斜睨了他一眼，装出一种不在意的样子问，是吗？

　　真看见了。那个哥们说，语气有些躲躲闪闪。

　　邓涛觉察了某种异样，心便不在牌上了。但他还是接着甩了一张后问，在哪？

　　那个哥们似乎有所顾忌，嘴巴动了动，没说。

　　一种不祥的预感在邓涛心头攀缘直上，他终于放下了牌，直视着那个哥们，正色地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那个哥们口吃了，断断续续地说，我看见她，她在，在拉，拉客。

　　J、邓涛在那个哥们的带领下，一路飞奔地朝这个都市边缘的一座立交桥赶去。

　　还有较长一段距离的时候，邓涛就瞧见了桥底下游动着一位正忙着招徕男人的女人。虽然光线有些昏暗，但邓涛还是看得清那个女人的模样：她穿着一件紧身的长黑裙，将躯体裹得轮廓分明，裙子的领口开得很低，裙摆很短，裸露着大腿，肩上披着一头染得黄不像黄、褐不像褐的长发；脚上是一双时下正流行至极、俗不可耐的松糕鞋，那鞋底厚得吓人。那样子咋看像一条妖艳的水蛇，浑身上下充满着挑逗！

　　这真是傅芸？真是那个纯洁朴素的傅芸？邓涛疑惑了。他真希望前面的女人不是傅芸，而只是一个跟傅芸极相像的女人。

　　怀着那样的侥幸心理，邓涛趋步上前。然而，邓涛还是失望了，他清晰地看到了女人唇边那颗脂粉所无法掩饰的黑痣———那颗长在傅芸嘴唇边，自己曾多次赞美过的美人痣。顿时，他的脑袋“轰”地一声炸响了，人整个儿木立在那里……

　　K、当邓涛瞧见傅芸时，傅芸压根儿没留意邓涛，她正忙着招徕一个衣衫凌乱的民工模样的男人。

　　昨天，家里又来信了，说上次汇去的2万元钱已花得精光，家里正等着她的钱！自她向家里谎称自己找了一份高收入的工作后，处境窘迫的家里无奈之中理所当然地将她视为了摇钱树。他们拼命地摇动她这棵“树”，企图尽可能多地摇下钱来，以维持他们苟延残喘的儿子的性命。

　　傅芸为此曾经怨恨过家里，可怨恨又有什么用呢？她无法眼睁睁瞅着弟弟像一盏油灯一般燃尽油料，渐渐地暗下去，直至熄灭！她无法容忍呵！她必须将自己的血注入那盏油灯，竭尽全力以延续那盏灯发出的昏暗的光！因为那是一个生命，她亲爱的弟弟幼小而可爱的生命！

　　L、邓涛木立了很久。他恍惚地想：自己在梦里吧！他无法正视这个现实。可他狠命地抓了一把大腿而深感痛楚后，才一点点清醒：这不是梦！

　　尽管傅芸那次跟邓涛决裂之后，邓涛不再幻想那朵枯萎的爱情之花还会重新在他们之间绽放，可他从未因此怨恨过她。说实在的，在这个世俗而物欲的社会里，谁不想过得好些？！作为这个社会的一分子，傅芸这样做，并没有错，邓涛只怪自己的无能和平庸。所以这以后的日子里，在邓涛难得清醒的时候，他总是祝愿傅芸有一个好的归宿。因为自己毕竟爱过，深深地爱过这个女人！

　　可此刻，他目睹着傅芸呈现出的是这样一副惨不忍睹的面目，心里由衷地感到疼痛——一种无以名状的疼痛。他真想恸哭一场，来祭奠自己心目中那个崇高而完美的偶像的彻底摧毁！

　　M、因要价过高跟那个民工谈崩之后，傅芸失望地回过身来。可她发现又一个男子向自己靠近时，不由地感到一种宽慰，于是极力地扭动着身躯，迎上来。她以那种叫正派人听了鸡皮疙瘩峰涌而起的语调，热情地招呼邓涛，老板，要快乐吗？很便宜的。

　　邓涛没有作声，一种深深的悲哀攫住了他的心。他走到傅芸面前，嘴唇颤抖了几下，开口喊，傅芸！

　　邓涛！傅芸听到了那久违而熟悉的声音，猛地打了一个激灵，一下子愣住了。她根本没有想到面前的这个男子竟然会是邓涛！

　　当她醒悟过来后，顿时羞得满脸通红，于是拔腿就走。这时，邓涛赶上一步，猛地一把将她拉住，果断而用力地扳转她的身子，用双手控制住她的双肩，逼视着她，颤着声音高声问，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

　　傅芸被邓涛把持着，一动不动地僵立在那里，恍如一根失却了生命的木头，久违的泪水却从眼窝漫溢出来，淌遍了整张脸……

　　邓涛定定地瞅着傅芸那张淌满泪水的脸，心一下子软了，并止不住一阵阵地发酸。他觉察出傅芸内心深处一定深藏着一份不足与人道的隐痛。

　　良久，傅芸止住哭，抽噎着告诉邓涛，她这样做是迫于无奈，因为她弟弟患了血癌，要经常性换血，家里没有那么多钱，她又不忍心弟弟就这样死去！

　　邓涛听着傅芸的叙说，泪水从眼窝里涌出。他一把将傅芸拥进了怀里，哭泣着埋怨道，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为什么要瞒着我？那一刻，他原谅了傅芸所有的过错！那一刻，他意识到原来自己一直深爱着傅芸。

　　傅芸哭着说，你的钱也来得不易，我不想连累你。

　　N、邓涛变了，彻底变了。他告别了那种浑浑噩噩的日子，重新一本正经地生活。除了必要的生活所需，他将挣来的钱全部供给了傅芸。为了给傅芸更多的钱，他开始瞒着傅芸偷偷地卖血。而在每次卖血前，他总要给自己硬灌很多碗水，直灌得走起路来，肚子里“咣当”“咣当”地发响。因为只有这样卖起血来，才可多卖一些，钱自然也就多一些。

　　一次，邓涛又去卖血。那次，他卖得比以往各次都多。卖完血取了钱，走出血站时，邓涛感觉头有点晕。他想可能血卖多了，于是破天荒地跨进一家酒店，要了半斤黄酒和一碗猪肝面。自那夜在立交桥跟傅芸邂逅之后，邓涛能省则省，不再涉足酒店。这次是因为他在一本书上读到过，卖血后吃黄酒和猪肝面会很快将输出的血补回来。

　　半斤黄酒和猪肝面落肚，邓涛感觉确实好了许多，便回宿舍。

　　宿舍里没有人，空荡荡的，显然他的那些同事闲得空虚又去街上逛荡、舞厅鬼混去了。他关上门，准备好好睡一觉。正要上床，

　　老板推门进来了。他扫视一下宿舍，问邓涛，他们去哪了？邓涛说，可能上街了。老板就告诉邓涛，有客户要提50桶125公斤／桶的磺酸，叫他通知那些同事回来装车。

　　邓涛走出宿舍来到电话亭，准备打那些同事的传呼通知他们回来搬货。可他的手指按了第一个键后，突然顿住了！他飞快地计算了一下：50桶，装车费2元／桶，共计100元，四个人分摊每人25元。这样一算，邓涛不再接着按键，挂断了电话。他准备单干！

　　在去仓库的路上，邓涛觉得头还是晕，便犹豫起来。要不要去呼同事呢？可这时，傅芸那副无奈伤感的表情在他眼前不断地叠加着呈现。于是，他打消了跟他们合伙搬货的念头，咬了咬牙，决意单干。

　　O、当邓涛面对齐崭崭排列着的50大桶磺酸时，心里不免有些发慌，但他还是孤注一掷地干起来。他将一块厚实的长木板斜铺在那辆来载货的大卡车上，将50大桶磺酸一一“打”倒在地，然后一桶接着一桶沿着那块长木板推滚上车。

　　邓涛在推滚第一桶时，明显地感觉到今日非同寻常，他几乎使不出力气来，而那些磺酸也显得特别笨重。推滚上第一桶后，他已累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

　　然而，当邓涛想到推滚上50桶就是100元钱时，又硬着头皮坚持干起来，边干边安慰自己，坚持一下！坚持一下吧！干完后好好休息一番！

　　推滚上30桶时，邓涛的双腿和双臂已软得不行，人也变得恍恍惚惚，沿着长木板从车上走到地面的过程中，恍如在梦游一般。

　　邓涛休息了一会儿，继续推滚。可在他推滚第44桶时，那桶磺酸好像有意跟他作对似的，滞留在长木板上端，凭邓涛如何使尽吃奶的力，就是纹丝不动。僵持了一会儿，邓涛终于再也支撑不住了，双腿不由得软了软，整个人便沿着长木板翻滚下来，摔在了地上。而与此同时，那桶磺酸滚下来，重重地从邓涛身上碾过。

　　P、有人告诉傅芸邓涛重伤住院时，傅芸手里正端着盘子上菜。

　　自那夜跟邓涛邂逅之后，傅芸不再涉足那耻于启齿的行当，进了一家酒店当服务员。她决心从此跟那恶梦似的过去抉别。她想自己在向弟弟负责的同时，也应当向自己负责，向邓涛负责，向他们的那份爱情负责。

　　她一听说邓涛生命垂危，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端着的盘子便失手落在了地上。她几乎忘了哭泣，拔腿便朝邓涛住的那家医院飞奔。一路上，她好几次因为速度过快而重重跌倒。可她似乎没有了疼痛的感觉，心里只惦着邓涛，爬起身，就继续拼命往前赶。

　　Q、此刻，邓涛感觉自己成了一棵树，一棵正遭受着暴风骤雨侵袭的树。尽管他努力地抗争着，对抗那无情的甚至于冷酷的风雨，但终于由衷地感到了力不从心。他已清晰地听到了生命像树杆一般被摧折而发出的响亮的声音！于是一种悲哀而绝望的情绪，像网一样在内心铺展开来。他用虚弱的目光注视着眼前双眼红肿的傅芸———他用心深爱的女人，留恋地回味着他们曾经一起走过的充满风风雨雨的路，两颗硕大的泪珠夺眶而出，顺着双颊缓缓地滑落下来……

　　R、邓涛死了。

　　邓涛死后第二天，傅芸家里传来噩耗：弟弟因医治无效而死亡。

　　已是深秋，一切都显得萧条。

　　火车即将启动了，站台上人声嘈杂。傅芸落寞地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失神地望着窗外那晃动的人群，心如深秋的田野般空旷而寂寥。

　　火车开始向前徐徐滑行，由缓慢逐渐加快，都市的一切争先恐后地向反方向退去。傅芸望着那个都市，那个浸泡着自己血泪的陌生的城市，渐渐地远自己而去，经历过的一切顿时在眼前一一浮现起来。这时，她的耳畔又回响起邓涛临终的嘱咐：“芸，请答应我，今后忘记过去，快乐地生活。”泪水便倏忽间涌流满面……(卢江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