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幸运也是个不太幸运的女孩，能从那个距武汉上千公里的偏僻山村，来到这个外语学院读书，是我的幸运。可有时在这种自我感觉良好的情绪里，我会莫名的伤感和自卑。面对那些家境良好而又美丽如花的女同学，我常有一种做灰姑娘的黯然神伤。

　　并不是我不美丽，而是我的那三分美丽，被从上至下的暗色服饰所遮掩，就像一颗蒙着厚尘的珍珠，难以散发自身的光彩。对于改变自己的这种灰色情调，我无能为力。因为家里为了我的入学已是负债累累，而瘦弱的母亲也因终日劳作，老病重犯，卧床不起。

　　大三暑假已经来临，家中捎来消息，母亲的病情又因天气的炎热而加重，很想回家的我，不由徘徊在那条搭乘火车的十字路口，茫然无措。其实，家里捎信来，是有所指望的，可是我又能做些什么呢？

　　踅进城市的夜色里，霓虹灯像娇艳的罂粟般盛开着各种诱惑，七色男女如鱼般悠然地游进贯出。我多么希望，我也能找到一条供我游走的夹缝。

　　一个有着充足阳光的正午，我和一些学生都站在校外街旁的树荫下，面前放着一块写有“家教”的纸牌，一边看书，一边守候。

　　有两个人陆续地被人相中，我再也无心看书。阳光从高大的法国梧桐树叶间直透下来，地上波动着像蝴蝶样斑驳的光影。我想起了山那边我病弱的母亲，想着下学期我那有待着落的学费，心中不禁一阵烦躁。

　　丁就是这个时候牵着儿子从斜对面走过来的，他们10岁的儿子远远地就相中了我。那天丁牵着儿子的身影，在正午的阳光里显得虚幻而又真实。

　　似乎有种默契在我和丁还有他儿子之间。丁只随便地向我提出了几个问题，就尊重了他10岁儿子的意见。第二天他就开着一辆黑色的奥迪，顺道把我从学校接至他家中，那个暑假我算是有着落了。

　　丁家就在学校旁的近郊，是一个漂亮的小别墅，这是一个令人羡慕的家庭。丁在一家大型公司任经理，爱人在外企当出纳，是个美丽而又端庄的女子，看得出他们幸福而又甜美。

　　我很快地融进了这种美好的家庭氛围里，他们开朗而又大方，最让我心动的还是丁。他是个成熟而又文雅的男子，对我的关爱有如家人。每次只要他在家，我总会对着他的背影发愣。那段时间他们夫妇好像都很忙，暑假我也没什么事，就义务地承担起他们的家务，丁过意不去，就加了我三倍的工资。

　　那段日子是我最快乐的时光，丁得知我家里的情况，预付了我一大笔钱，我即刻把那笔钱寄回了家里，心中充满了对他无言的感激。

　　一天中午，丁开车匆匆回到家里，他说小林，你是学外语的吧，我下午有个涉外业务，秘书不在，你能否帮我？

　　我除了外表不是那么漂亮，外语还是学得挺漂亮的。我说好啊，就让我试试吧，可是———

　　丁以为我要提报酬的问题，我有些尴尬地说：你误会了。丁是个聪明的男人，他知道我想说些什么，立即带我上了汉正街，硬为我挑选了两套价格不菲的服装。

　　我穿起了那套藕荷色的套装，丁由衷说了声：好！我在丁赞赏的目光中重又找回了自信，那次我的超常发挥，为丁赢取了一笔合作业务，也为自己赢回了一笔丁例行公事给的报酬。

　　似乎是一种无可抵挡的力量，丁的一切已深入我的内心，所有枝枝蔓蔓缠绕成一张网，我有种挣扎的迷茫。

　　丁家阳台上养了几盆花草，他特别钟爱那盆夏兰，只要一回到家，就要看看它，一边抽着烟，一边微微眯着双眼，若有所思的神情令我的心狂跳不已。这时我希望他能回头看上我一眼，甚至想走近他，可他从来都是那么淡然得有分寸。

　　他不在的时候，我会莫名其妙地收藏起他吸过的烟头，深情呵护那盆夏兰，收拾床铺时会不自觉地抚摸一下他的枕头，甚至嗅一下他的衬衫。没有人知道我像个小保姆样地做着一切，都只是为了能真切地感受一下他真实的气息。

　　我是那样渴望走近他，哪怕他的手能轻抚一下我的手，这种渴望的强烈令我深夜的心疼痛难忍，我变得有点虚弱。一个炎热的午后，我在丁家忽然感到腹痛难忍，丁的儿子小煜吓坏了，赶紧为我找了几片止痛片，吃过之后，疼痛反而更加剧烈，他赶快给丁打了电话，不一会儿，丁就开车赶回了家。

　　丁扶我出门，可我蜷缩着身子直不起腰，他略一犹豫就一把抱起我。那一刻来自丁身上那种淡淡的烟草味，还有男人身上特有的气息，在疼痛的感觉里扑鼻而来，那么近、那么真切。我分辨不出是疼痛使我晕眩了，还是那真切的气息令我晕眩了，我面色苍白闭着眼睛的样子吓坏了他，只听他急急地说：“小林，你要坚持住！”

　　上了车，丁把车开得飞快，但他仍偶尔轻握一下我的手，我想如果能这样死去，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幸福中疼痛似乎减轻了些，但我又悲哀地想到，只有在这样疼痛的时刻，才能有幸得到他的爱护啊，我一厢情愿的爱注定是充满疼痛而又哀怨的！

　　到了医院，丁跑前跑后地为我找大夫，办理入院手续，经查我得的是急性阑尾炎。当医生说要开刀做手术时，我忽然有些软弱地哭了起来。丁走过来轻握着我的手：“别怕，有我在！”

　　片刻，那种轻握在他掌心的温暖，很快地通过手的皮肤传至我的心里，手指略作了一下挣扎之后，我就不再顾忌。曾经我是那样渴望牵他的手，可他的手不是牵着儿子，就是轻握着妻子的腰。似乎是本能的，我用另一个吊点滴的手摩挲了一下他的手背，我想像着那手掌里的掌纹，像一条条通往他心房的路，可哪一条是我要走的呢？

　　“别动！”丁的眼神跳跃了一下之后，有一丝成功男人特有的矜持很快浮上嘴角，表情虽仍是那么自然，却能拒人于千里之外。我只感手背像被蜂蜇了一般，本能地挪开了，腹疼虽缓解了，心的疼痛却在无尽地蔓延。

　　手术总算顺利，住院期间，丁有空就来看我，每次都手拿一束鲜花，在他关切的眼神里，在他谦和的微笑里，我努力想搜集到来自他心底的哪怕是对我一丝丝的爱，然而不知是隐藏得太好，还是他根本就是出于一种礼貌的关切，我徒劳地闭上了眼睛。

　　除了爱情，我还有对丁的感激，因他执意把数目不小的一笔住院费用替我交了。在他淡然的眼神里，我无法找到拒绝的埋由，也无法找到感激的方式，沉重的爱让我无所适从。

　　八月份，总是有些意料不到的雨。那天我又来到了丁家，丁的妻子带着儿子走亲戚了，丁正好在家。两人的空间忽地显得空旷而又局促。

　　曾经我无数次地渴望和他单独相处，我期望我心中的爱能通过空气的流动，让他有所感触，可是我又害怕他能真地有所感知。于是我决定向他告辞。当我走至门后的时候，外面突下起了暴雨，丁的声音低沉而又轻柔地传了过来：等雨停了再走吧！

　　室内的空气有些湿润，我突然想到了阳台上的那盆夏兰，只一刻我便冲了过去，把那盆夏兰挪至避雨处，我记着丁呵护它的眼神。

　　转过身来，丁正站在我的身后，他默默又有些感激地看着我。那么近，我能清楚地听到他沉稳而有些急促的呼吸声，那时我有种冲动，我想要求他吻我一下，或是我能吻他一下，可是我最后只说了句现在那盆夏兰应没事了。

　　“但愿没事。”我不知丁为何独爱那盆夏兰，这时我看到丁平静的眼里，闪过一丝忧郁。

　　我忽然觉得那是个跟爱有关的细节，是一段隐藏在内心最深处的不愿触摸、也无法触摸的细节。我上前一步，轻声问你爱你的妻子吗？

　　丁无声地坐到客厅的沙发上，他抽着烟，很快恢复了一种平静，他的平静让我失措，我打开门跑进雨中。丁偶尔流露出的忧郁，让我对他的爱更加炽热。

　　深夜的失眠里，我无数次重温躺在他怀里的那种情景，他的气息和着我的寂寞，像一团团滚动的磷火，我的皮肤在我的叹息声里，泛着一种幽蓝的光。

　　一天晚上，我从不眠中爬起来，竟走至丁家的附近，望着他家那黑黑的窗口，我忽然想流泪。

　　暑假就要结束，这意味着我将无法再见到丁了，我想我必须向他说些什么。

　　那天我穿着那条丁在汉正街为我买的白色连衣裙，应有夏兰一样的清丽，在丁家见到了他，我说：“丁，我———”

　　丁的眼神仍很温和，可却相当遥远，让我没有了说下去的勇气。他的心里肯定藏着一个所爱的人，但那个人决不是我。我以为丁仍然会平静地走开，可他只是淡淡地说：“夏兰花已死掉了，它注定只在夏季开放，注定走不进另一个不是它的季节。放弃也许是一种最好的办法……”

　　那盆夏兰真的没了，它无法走进九月，正如我或丁都无法走进爱着的人心里。可丁把自己掩饰得那么好，而夏兰花，也消失得那么不着痕迹，我能吗？

　　走至街上，传来刘德华的《忘情水》。我不知哪里有忘情水，可以在我爱过、痛过、挣扎过之后，一下掐断那思念的所有枝枝节节。我忽然觉得我的下腹又有隐隐的痛，也许可以像割去那段发炎的阑尾一样割去这段爱情，但我的身体上注定有永不能湮灭的刀痕。

　　(故事由林提供，梅洁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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