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戎小熊

　　表姐雅菊是姑妈的独生女，大我两岁。那年父亲被关进牛棚，母亲怕我受牵连，让我回老家观城姑妈家住些日子。在余姚车站，一个穿花格布衫，一对羊角辫硬撅撅地翘在脑后的女孩，举着字牌在人群中钻来钻去。女孩的双眸好亮，牙齿白白的，石榴粒儿般的晶莹。我告诉她我就是她要接的人，她打量了我一番，然后一把抢去我手中的提包。

　　观城是座靠海的小镇，一条老街很清静，汽车绝少见到，自行车也不多，来来往往都是熟识的面孔。雅菊姐高小毕业就不再念书了，在一家绣花社做活。第一次看她绣花觉得很有趣，她倚在窗口，纤细的小手在绷布上来回穿梭，用细细长长的线绣出一对蓝色的牵牛花。绣好了，就送到镇上的收购站，拿到钱，雅菊姐总要请我去张家铺子吃年糕。我最爱吃韭黄冬笋肉丝年糕，拌些鸡汤，那味道至今想起来还流口水。

　　小镇不远有座梅山，夏天杨梅熟了，漫山遍野都是紫红色。雅菊姐领我进山，吃得肚子鼓鼓的；再摘那些又圆又大、刺不软不硬的梅子回家，洗净后放在坛子里，泡上绿豆烧酒，坛子用泥巴封好，放在荫凉处，数月后便能喝了。姑妈不允许我多喝，每次吃饭时只给一小杯。实在馋极了，雅菊姐就偷偷地从坛子里取几粒梅子给我，那滋味凉凉的，甜甜的，带着浓浓的酒香。

　　秋天，我常和雅菊姐去海边玩。退潮的时候，光着小脚丫在海滩上尽情嬉戏。玩儿够了，跟着雅菊姐拾黄泥螺、海瓜子、海蛎子、石花菜、龙须菜，直到把背上的小渔篓装得满满的。然后坐在海堤上，看月亮慢慢地从海面上升起，又高高地挂在空中。

　　乡居的日子，最有趣和诱人的莫过于捉蟹了。雅菊姐先用绳子织一张网，用竹片把网的四角绷紧，放入一段浸过香油的鳗鱼，再把网沉入河底。蟹闻到鳗鱼的香味，就会跑来觅食，最终都乖乖进了蟹篓。有时还会捉到几窝小蟹，仅有伍分钱硬币那般大小，用盐腌过吃最好，味道很是鲜美。雅菊姐总笑我是囫囵吞蟹，现在想起来算是暴殄天物了。

　　姑妈家的梁上有一个燕窝，立秋刚过，雅菊姐便企盼燕子的到来。几天后燕子终于飞回来了，那只燕子呢喃自语。雅菊姐高兴极了，说话都悄声细语，惟恐惊扰了这些燕子。那天雅菊姐去磨米粉，我在菜地里捉了几条虫子，爬上梯子送到燕窝中去。傍晚燕子飞回来了，大声地惊叫，把窝里的草衔出来丢掉，然后飞走了再没有回来。雅菊姐哭了好几天，眼睛肿肿的，我从未见过她如此地悲伤。

　　冬天下了一场大雪，一片接一片不停地向下落。雅菊姐急不可待地跑到院中，用双手接住飘落的雪花，然后看着它融化成亮晶晶的水珠。第二天雅菊姐打了一整天喷嚏，她告诉我：昨夜没有关窗，为了听那落雪时的声音。我想起北方城里的落雪，那是被污染了的雪，一想起车轮下雪的残迹，就希望天下所有的雪，都能落到这个古朴的小镇上来。

　　一年后，母亲接我回京念初中了。那以后我再没见到过雅菊姐，听说她嫁给了一个大学教授，去了香港。我结婚那年，她还寄来一对绣着牵牛花的枕套，记得她曾说过：牵牛花象征爱情。

　　我一直没有忘记有这样一个女孩，她并不漂亮，却十分清纯宁静，像冬日缓缓飘落的雪花，始终浸润你的心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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