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琪峰访谈录
冯若芷 http://www.sina.com.cn 1999年7月16日 13:12 文汇电影时报
杜琪峰,是当代香港电影界一个视野很宽的导演。他长期保持高度的专业水平
,拍摄过多种类型的影片,受欢迎作品不胜枚举。无论是武侠片、警匪片,他都能把其中刺
激精采的元素,结合在所擅长与关心的题旨里头,然后再以个人强烈的风格盖上印鉴。在影
市低迷的状况下,他竟然在一年多一点的时间里,拍出了五部作品。他领导的银河映像公司
,更是扶掖后进,为年轻导演的将来铺路。评论界认为,杜琪峰也许不及一些同辈导演般备
受肯定,但他对香港电影肯定贡献良多。
▲你是怎样开始喜欢电影的?
●是很自然喜欢上的,看戏是我们那一代的 主要娱乐之一。现在人人都说以前
看电影便宜,但对我们小孩而言,两毫子两毫半子看一场戏是不便宜的。我要串一整天胶花
才够钱看一出戏。
但还是很多人一大清早就排队,戏院很易爆满,一开门人就涌进去,我其实说的是
早场和公余场的情况,通常早场放粤语长片,公余场放西片,我就专拣西片看,觉得便宜。
看的多数是动作、西部牛仔、浪漫爱情片等,有一个时期我爸爸在东乐戏院工作,我就经常
可看免费戏,不过要在后台从后看,影像是反转的。
我读书时开始看国产片,我最喜欢武侠片,尤其是张彻的,并且很想做电影这一行
。一九七二年进电视台做办公室助理,后来读艺员训练班,我没想到要做演员,只想做幕后
,最好是做导演。那时候我会什么电影都看,每个星期六、星期天就把那阵子的电影看尽,
所以要走场赶戏院;喜欢看的演员有阿兰返铝⒋锼雇》霍夫曼、贝尔蒙当。《毕业生》
、《海神号遇险记》都记忆犹新,也开始留意导演,记得斯科西斯的《出租车司机》,当时
看不明白,但也看得过瘾,反而现在看戏的量减少很多。锻炼自己的导演能力
▲你一边在电视台做,一边读训练班?
●是的。五点这边放工,七点就到隔壁上课,中间两小时在职员餐厅度过,或者去
录影厂看拍戏,上课直至九点。我很幸运,训练班毕业后两个月左右就当了制作助理,一年
许就升为编导;更奇怪是做了编导不久就有机会拍第一部电影,那是《碧水寒山夺命金》。
原来拍电影不是那么简单,电影跟电视虽都是影像的东西,但由意念、创作、技巧,到合作
方式、指导演员等多方面都不同,简直是两回事。我不仅从未做过电影导演,做电视编导也
很新,总结那次在内地粤北两个月拍戏的艰苦经验,我就知道自己没有足够资格成为电影导
演,于是决定返回电视台,要训练自己成熟点儿,但我当时还是心在电影的。
以后七年时间我在电视台磨练,就好像重新上学一般。要知道拍电视剧可以“允许
”出点小错,心理负担没那么大,虽然电视台也要收视率,但我所在的无线台是强势,怎么
拍也有许多人看,从不是压力。在这过程中,我先要建立自己是被公司肯定的导演,不只执
行能力、判断力达到某个水平,还要做到比水平高,让公司提供更多资源。我在一两年内很
快就使监制、总监们对我有信心,之后多数拍重头剧,成本是别人的三、四倍。
后来,我甚至可以不按剧本拍,我自己改动剧本。电视台训练出来的导演通常有不
懂写剧本的弊处,我想,只管批评交到手上的剧本差,不是一个积极的做法。于是我尝试自
行处理剧本,七年内我拍过不同类型的故事,不停的拍,一个接着一个,有《京华春梦》、
《千王之王》、《雪山飞狐》、《射雕英雄传》、《鹿鼎记》……有笑有喊,有滑稽有打斗
,我相信现在的电视台导演,拍戏的密度和数量都没法及得上我们那一代,我就是这样锻炼
自己导演的能力。
▲你早期在电视台,徐克、许鞍华等新浪潮导演也都曾在电视台,但没人会把你列
入新浪潮,究竟你怎样看自己跟新浪潮的分别?
●我当然觉得他们的机会比我好,那时电视台分两种导演,一是菲林组,一是拍长
剧的。在行政阶层来看他们是m in o r的,不是说他们不厉害,而是他们拍的在星
期六、星期天播,我们的则是星期一至五。天天出街,赶时间制作,打仗似的,两种方式孕
育了不同的导演;自然在饭堂他们一堆,我们一堆,话题非常不同。我得承认他们的东西比
较有电影感,我们的则没有。后来我离开电视台一两年之前,八七至八八年左右,公司要拍
所谓“电视电影”,我想一定要找机会,试试独立制作九十分钟的单元。其实很多导演都到
了熟能生巧的地步,难不倒他们,欠的只是拍电影的经验;我们都想做一些“作品”,于是
拍电视电影,后来我跟高层谈,问可否提高质素用菲林拍,公司却说不行,成本太高了,要
拍电影就去邵氏吧!我就知道自己已在电视台拍够了,是离开的时候了。
新浪潮之所以比我们优胜,是因为他们早已习惯了菲林,菲林的意思不单是指影像
质感方面的,更是语言、想法的与别不同。长剧一定要浅白,对白够多,开门关门,磋砣很
多时间。而他们却可以自由调配时间,喜欢就跳去另一处拍,我们被逼要拍上车落车走路,
他们可以不拍,要拍的话也可转用别的情调。
▲许鞍华提及她自己曾一直在问一个问题:究竟怎样拍电影才不似港台电视剧?她
说要等到《女人,四十》才有答案;你又怎么面对这个问题?
●这是不断问自己,想做怎样的电影导演的一个过程。香港电影界其实很尊重导演
,电视台导演要什么都得问监制。拍电视的空间很小,但拍电影时,你可随心所欲。由电视
走到电影,要先学习“要求”,那是不断向前走的过程,老实说我现在搞了这么多部电影,
还是处于这个学习阶段。什么时候才拍出一部叫我无憾的电影呢?那不只指资源上的,而是
演员、编剧都做得好,灯光、摄影都是完美的,我还未拍出这样的电影。卖座不代表成功,
影评反应差亦不代表失败。真正的成功,是你自己切切实实感觉到的;我拍了这么多东西,
尝试过不同方法,都其实只在揣摩“人们心中的自己”,你会知道是人家的东西。电影史前
前后后有这么多大师,这么多厉害的商业导演,什么没有拍过?但就是盼一样属于自己的东
西,不是人家说的,而是自己知道:唔,这是我的。过程可以很长,碰来碰去。
我在不同阶段都在变,都在学习。我相信我会在这一行一世的,现在过了二十年,
相信还有十年,到三十年之后,结论可能是什么也没有,虽自知成绩不会太差,但可能只得
这丁点料子(笑)。我现在会这样给自己分阶段:首先是《碧水寒山夺命金》,知道自己料
子未够;跟着到《阿郎的故事》,我可以让老板放手让我去做。我在九四年全年没拍电影,
到《无味神探》又到一个新阶段,会要求自己了。再到《两个只能活一个》,完全明白自己
在做什么。作为电影工作者,我在重复自己的消失边缘中看到方向,原动力可能是不舍得走
(笑),觉得是应该的。我想,问题不在于《两个只能活一个》是否拍得好,而是这戏于我
有太多的改变,让我记在心中。从前你若给我看《两个只能活一个》的剧本,我是死都不肯
拍的,但在《无味神探》后我便一定要拍。那是正式自掏腰包的制作,终于做了一次失败的
老板,幸好长远来看,还是赚了少许。拍香港少见的电影
▲谈谈你觉得对你重要的三部作品。
●刚才也略微提过,九四年我停了整整一年,之后就拍了《无味神探》,感觉是“
我做到了”。当然不是做到一百分的意思。改变自己很难。永远有压力,时间不等你。有时
你够胆先拍了一些自己偏爱的东西,但最后都会放弃给剪掉。在《无味神探》,我有的是能
耐,再者,我发现了刘青云。那时他没红,老板都怕他没号召力,但最后我心中所想的,都
在他身上看到。过程的感觉很好,拍完后,我顿有了方向感,对自己肯定多了。
《暗花》则是我从影以来最大的挑战,无迹可寻,没什么可以依赖,不知应向哪里
偷师。我不断问自己:是这么吗?行吗?拍到三分之一,还不断跟自己纠缠。直到韦家辉说
停下来,他知道大家进入了那个状态就不能跳出来。我们一伙人坐下来谈,重新调整,家辉
指出:我们现在就像这个戏一样扑朔迷离,而那就是这戏的精神。之后就据此为创作目标,
重新排列。之前到处都是目标,即是迷失目标,之后就有了共识,拍完这戏。我们自己看最
后版本时都小小心心的看,心想这次观众惨了,辛苦了。总体上这是一次刺激的经验,安慰
的是,我们拍了一部香港很少见的电影。
至于《非常突然》,就拍得舒服多了,因为最困难的都拍过了,反而觉得轻易,能
从心所欲。我叫自己别太刻意。现在它该有梦想的感觉,我非常喜欢。
▲我们知道你很尊重与韦家辉的合作关系,可否谈谈?
●我跟不少编剧合作过,都不令我觉得无可抗拒,直至遇上韦家辉。到现时为止,
我可以大胆说句他是无懈可击的,无论在创意、戏剧处理以及哲学上,他都能兼顾得到。他
的人物角色性格又强,每次的信息都很满,很全面。
构思戏时家辉会把全副精神投入故事中,毅力和信念都很厉害。最重要是他有自信
。很多编剧都在等,等运到或等灵感,他两日内便找到一些可发展的好东西。现在我们公司
的创作主导也是他,当他偏向一边,我们就跟着偏向一边。他先有意念,我们就去摄制,将
他的精神拍出来。故事创作方面他比我强得多,最重要是他的东西很有根;我们看电影,只
是看,是无根的,看完放在潜意识内,可能他日扮鬼扮马拿出来用,但骗不到人骗不到自己
,最坏当然是照搬过来,是创作人大忌。最重要是,只要不是抄人家,高低无所谓。你买了
lego叫人砌是没用的,而完全没有Lego,才算高明。对逝去时代的怀念
▲谈谈你电影的主题,武侠情怀和仁义精神应该是你电影世界最重要的执着……
●可能是因为未入行时,已很喜欢邵氏的武侠片,在无线台时也不断要拍武侠片,
还有改编金庸与古龙的小说。被那些武打和情怀熏陶惯了,沉醉在那世界之中,变成一种感
应了。我想我还会持续下去,还要想办法进一步强化这些东西。我觉得电影有虚和实两个大
方向,拍得实可以实得是日常生活的东西;不然,我觉得一切都应该看虚一点。在影像世界
里,一秒两秒间的事情可以大书特书,我很享受做这工作,武侠世界正能提供此种延伸的空
间。拉长、放不同东西在其中,加添形容,令画面无穷丰富。武侠是很强的理据,一块小石
飞过来,几个镜头更能延伸感染力。香港导演其实都很明白这个游戏,有时我觉得吴宇森延
伸得过分,他现在有好莱坞的配合,整齐多了。
武侠世界里的人令我最欣赏的地方是那种坚持。有信念有坚持的代价很大,但却产
生浪漫,不会两边摆。两边摆是韦小宝般,纵也有侠义,却都是鬼鬼祟祟的侠义。大侠的原
则是清楚利落的,为了国家、家庭、民族,随时付出感情、友情的代价;且有革命精神,革
命过程是最重要的,反而得失是次要。而且,多数是输的一方,才最浪漫,因为得不到的精
神坚持会更激烈;伟大事业如果成就了,是怎也不够浪漫的。
为表现这“不可得”的遗憾,我喜欢把具体形象变成缺陷,有时是断手,有时更是
死了,但其实都是遗憾;也许这想法很蠢,但很多时都达到目的,且能让观众看懂;其实交
到高手手上,让伤痛藏在心中就是了。
▲武侠世界以男性为中心,然而你的女性角色也愈来愈有一份硬朗,背后的想法是
怎样的?
●其实我一直没有改变过对女性的看法。说实在,我的心底话是,女人始终守在男
人身边。我父母的状况是这样,我姐姐与我的状况也是这样。她会主动关心我这个弟弟;始
终他们都会以一个男性作为中心,那是社会上意识得到的,已知的。我写女性很强,始终是
在可以理解的范围之内,并且强调她们在戏中的条件,归根究底是例外的。
▲最新作品《再见阿郎》看来有你很重的自我写照,有份过来人的感受。
●我想,应该是一份对逝去青春的普遍写照。从前或现在经历了错与对,不管过程
如何激烈,到头来最简单的,还不如有个家。有些人觉得家不重要,甚至认为自己这一世没
可能拥有它,还以监房为家。实际上,命运总安排了一个家在等着你,只要你想法一改,认
为是,说是,就是了,从来只是你不那样想而已。像一些人埋怨自己穷,想发达,于是不断
工作,到经济衰退,左邻右里都失业,他才知道原来自己一直活得很好。一个人怎样看自己
很重要。多年来,我们的社会整体在改变,其实都只不过是价值观在变,而没有问过真正价
值何在的问题。
这出戏不想死人。之前的《暗花》、《非常突然》和《真心英雄》,虽然都得到老
板、朋友、家人支持,也自觉特别,但总觉得很冷,像远离了观众,觉得不应该再这样坚持
下去;尤其现在市道差,应该接近观众。在配乐、拍摄方面都应减少压迫力,由冷的世界跑
回来,取悦多点观众。说实在,这是拍电影的基本处境,我不过兜了一个大圈才明白而已。
▲最后一个问题,你现在用的幕前幕后人员都很固定;你的公司也有一个有规模的
后期制作部,依时依候制作你当导演及监制的电影;你又签了一些演员,自己当经理人,这
是你从影以来最理想的制作环境吗?
●你是问班底的问题,其实一切都是机缘。我没刻意找人去捧,我签的女演员,都
是一部接一部建立了默契的。目前,青云是我的主要男演员,我很放心;其实我懒,懒得去
选角。有人觉得,每次都是相同的演员会闷,我从不觉得这样。花精神考虑这一部跟上一部
的人物要怎样不同,才是挑战。别人这样拍他,我要怎拍才好呢?相信很多导演也喜欢惯用
的演员,譬如黑泽明,他不是用三船敏郎就是用仲代达矢,最重要是彼此信任和明白。
拍电影最要紧的事情,还是拍电影。不应花太多时间处理人际关系,虽然依靠人际
关系,许多时是必须的。至于提拔新导演方面,我也没有刻意如此。我相信每一代都要为下
一代做准备,给他们机会,我相信我可以提供训练的机会。现在的副导演转升导演后,很少
能拍出色作品,因是他们虽有机会,却无所需环境。我便跟他们一起拍,直至他们能够独当
一面,能够走自己的路。
杜琪峰电影作品档案:
《碧水寒山夺命金》(1980)
《开心鬼撞鬼》(1986)
《七年之痒》(1987)
《城市特警》(1988)
《八星报喜》(1988)
《阿郎的故事》(1989)
《天若有情》(1990,监制)
《爱的世界》(1990)
《至尊无上之永霸天下》(1991)
《审死官》(1992)
《赤脚小子》(1993)
《东方三侠》(1993)
《天若有情Ⅱ之天长地久》(1993,监制)
《济公》(1993)
《现代豪侠传》(1993)
《无味神探》(1995)
《呆佬拜寿》(1995,监制)
《天若有情Ⅲ烽火佳人》(1996)
《十万火急》(1997)
《两个只能活一个》(1997,监制)
《暗花》(1998,监制)
《非常突然》(1998,监制)
《真心英雄》(1998)
《再见阿郎》(1999)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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