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成寒 图/钟芳玲

　　.女书人

　　认识钟芳玲近十年，同样住在台北，彼此见面的次数却不超过五回。因为我们俩既不是饭友，也非玩友，从不在一块儿吃喝玩乐。我们之间谈的话题，除了书还是书，谈买书、看书、写书、出书，永远在书的范畴里打转。我们是名符其实的书友─应该这么说吧！

　　记得有一回，我们一块儿到忠孝东路四段拜访台湾第一代著名建筑师王大闳先生，他已年过八十，身子依旧健朗挺直，双目炯炯，人也相当健谈。一般人得以和王先生见面，当然愿意聆听他在建筑方面的造诣。可是，芳玲想见王大闳的目的，居然不是为了他的专业─建筑，她只想跟这位老建筑师谈书。尤其是她早听人说过，王大闳家中收藏着不少外文善本书，价值不菲。

　　那天午后，他把珍藏多年的一巨册精装书—但丁的《神曲》摊开在我们面前，那精致的手工装订和皮封面，让我们摩娑在纸面上就可以感觉到上面细细的纹路，旧纸的古老气味依稀散发出来。而整本书的漂亮彩色插图，竟然都出自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名画家提香之手。

　　这会儿，我注意到芳玲完全变了一个人，她不再是平日庄重冷静的那个女子，她的脸上泛着兴奋的热潮，眼睛里有着狂喜的光芒，彷佛发现了所罗门王的宝藏。虽然我个人也很喜欢看书、买书，但也不至于爱书爱到如此痴狂的程度，我真是被她打败了。

　　从台湾大学到纽约州立大学水牛城分校，钟芳玲原本的专业是哲学。她也曾经甘愿为哲学燃烧了十年青春，并以为这一辈子终将是学院里的哲学教授。谁知在撰写博士论文期间，与书店的外遇激发起钟芳玲的热情。为了书店这个新情人，她不惜与交往多年的亚里士多德、柏拉图分道扬镳。

　　.书店旅行

　　虽然彼此不常见面，但我们经常通“夜线”电话，当然谈的不外是书，以及与书有关的一切，尤其是彼此都偏好的旅行。

　　这年头，旅行风情万种。有人迷名牌，每到一处就拼命搜购，非把皮包里的信用卡刷爆不可；有人恋美食，每到不同的城市，绝不错过当地的土产佳肴；也有人像我一样，喜欢到处看房子，看各式各样的房子。而钟芳玲旅行的目标，绝对少不了书店。

　　书店对许多人来说，就只是买书的地方，就像鞋店是卖鞋的，衣服店是卖衣服的，跟卖书没有什么两样。反正开店就是要做生意，要赚钱，为什么开书店就不一样？卖书并不会使他们更高级、更有气质，或者更悠闲、更有品位，只能说他们对书比较有偏执狂罢了。可是在钟芳玲的眼里，书店却有着无限的吸引力。

　　钟芳玲的名字，在华语世界里可以说是“个性书店”的代言人。若没有她的精采报道，我们可能不知道在西方国家有如此多种类型的书店，她帮读者打开了书店的世界。看她的著作《书店风景》，英文书名是“My　Love Affair with Bookshops”，翻译成中文是“我与书店的爱恋痴狂”。由此可以想象，芳玲每每旅行至陌生的地方，哪儿都可以不去，书店是绝对不能错过的。

　　《书店风景》是钟芳玲以时间、金钱和研究功夫琢磨而成的一本书，这也是华文世界第一本报道西方书店的主题书。在没有任何人资助的情况下，她一个人，从美国西岸到东岸，从英国伦敦到德国法兰克福，遍访欧美大城小镇的书店。先是第一手的现场采访，再通过大量图书文献找数据，这个由兴趣出发的“爱书人”，变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爱逛书店的人”，然后又一路升级到专业的“书店观察家”、“书店研究员”。在美国为了拜访一家传奇书店，她可以一个人千里迢迢开长途车赶到现场去采访。

　　她说，每一本书都有它的脸孔，从装订到设计，形形色色。而买书人的心态也不尽相同，有人觉得书是装饰品，有人认为书可以做文化美容。但是，有些人买书纯粹只是因为它的装订好看，例如用皮革、宝石装订的书。

　　她去逛这些小书店、旧书店的时候，甚至会去动一动很久没有人动过的那一排书。爬梯子上去，把某一本书扶正或排列整齐，就好像她是那家书店雇用的店员似的。

　　而且，她不只是单纯逛书店而已。她还要认识那家书店的老板，看他们是什么样子的人物，了解他们的经营理念，同时也关心这家书店未来的经营目标和方向，甚至还忧心人家是否能够长久经营下去。

　　英国的威尔士黑昂威是一个非常偏远的小地方，这个地方除了卖书，不知道还能做什么行业。在这儿，居然有人自封为一个书的国家的国王。钟芳玲写的书店，犹如一桩桩奇遇，实在太有趣了。

　　.风景以外的风景

　　《书店风景》首度问世是在1997年，出版之后，芳玲居然又再度去拜访她写过的其中多家书店，好像问候久别重逢的朋友似的。

　　旧金山“城市之光”书店的店主佛林格堤先生已年过八十，2001年他接受旧金山市府表扬，将他主持长达半世纪的“城市之光”列为该市地标。钟芳玲适时赶到现场，亲眼目睹佛林格堤在这天做了特殊演出。

　　当时，九一一恐怖攻击事件刚发生，美国全民爱国主义高涨。而佛林格堤在书店外竟拉起巨幅布条，写上反对报复心态的爱国主义等字样。更令人惊讶的是，老先生戴起自由女神面具，在无数旁观者面前，当场朗诵金斯堡的诗《Hum Bum》。这首诗以重复句型，对人类之间你炸我、我炸你的荒谬行为表示出强烈的不满。

　　佛林格堤十分感慨，已故诗人金斯堡在多年前竟已预见日后，并写出报复轰炸震撼人心的诗句，发出自由的呼声。这幕景象，令旁观者记忆犹深。而钟芳玲的报道，让未能亲临现场的读者有机会在纸上体验这个议题。

　　钟芳玲写书，不是写了出版然后就了结。每隔半年或一年，她仍继续为她所写过的书店做追踪调查。她尤其对独立的人文书店目前遭逢的经营上的问题特别关注，如地段租金飞涨、与连锁书店相较利润越来越薄、未来将如何生存等，钟芳玲都有极深入的观察以及分析评论。她陆续写了18篇后续笔记，这些已收入到两年前出版的《书店风景》修订版里了。

　　在钟芳玲的心目中，独立书店就是一个城市人文景观的灵魂。独立主题书店的店主通常都是非常有个性的人，所以才能经营出非常有个性的书店。巴黎的“莎士比亚书店”、旧金山的“城市之光”、纽约钻石大道上的“高谈书集”，这些具备历史光辉的书店，店主的坚持和执着，在这样多变的时代，是非常难得的。

　　于是，钟芳玲采用罕见的“增订版”的编辑方式重新出书，就是在向这样依然存在的、不轻易放弃的“书店风景”致敬。

　　她除了寻访世界知名的地标书店外，对许多有意思的主题书店也很向往。例如“遗产书店”是全球最高价的古董书店，主人魏斯坦兄弟专跟好莱坞名人打交道，曾经高价向电影《飘》购买道具、家具和装潢。而伦敦的“厨师书店”专卖各种食谱，书店内还设置厨房。正当书店主人为后继无人而伤脑筋时，女经理和一位厨师谈恋爱，顺理成章接棒成功(参见本期“纪行”栏目)。

　　对钟芳玲来说，书与书店里外的风景比一般旅行参观有名的景点来得有趣，也有内涵多了。

　　想起5年前的秋天前往伦敦前夕，我打了个电话给她。聊了一会儿，她又把话题转到了书店：“听说查令十字路八十六号现在有了些变化，你到伦敦，若方便的话，顺便帮我去做一下调查。”

　　我不禁哑然失笑。

　　这个女子真是的，三句话不离书店。自己去了不打紧，连朋友要出门去旅行，也不忘叫人家去看看她念念不忘的书店。

　　钟芳玲就是这样的一个女子，对书好像上了瘾。最近她又要出新书了，书名叫《书天堂》，谈书衣、书梯以及跟书有关的细节故事。我想，如果真有天堂的话，对钟芳玲来说，她梦想中的天堂应该是堆满了书的，里面以书为墙，以书为天花板，以书为家具……

　　书，无处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