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疑问,湖南卫视的《超级女声》是去年最有影响的电视节目,也被《新周刊》评为年度电视秀。这个节目没有什么装腔作势之处,有的是实实在在的梦想和实实在在的歌声,比起大台故作深沉的节目多几分生气和活力。
孔庆翔的影响力让中国的电视业开了窍,让普通人站到舞台上展示自己的确是个不错的主意,而且在亚洲卡拉OK向来就流行,从来不乏追捧者。这个将自己的快乐建立在他人
的痛苦之上的游戏一方面是无伤大雅,另一方面却也让人梦想自己就是歌星。在一向不敢轻易表露自己,不敢“秀”自己的亚洲社会,这种唱歌的游戏的确是最好的表露和展现自己的机会,被日常生活压抑的“狂气”、自己想象的“才气”、自我张扬的“英气”都在这种游戏中表达了出来。其实,《超级女声》的好处就是让你自己来表演,让你索性把卡拉OK放在电视屏幕上,让更多的人有机会看到。而今天的中国人伴随着新的经济成长长大的所谓“尿不湿”的一代人已经没有了过去的重负,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渴望表现成了他们的常态,这成功的演艺之梦也是新的“中国梦”的一部分。《超级女声》正好是这种心理的最佳的呈现。敢于上台,不怕露怯,几十秒的瞬间,一群一群地经过台前,正是《超级女声》的大卖点。曾有人对于“民间”的活力极力称赞,其实他所说的那种抽象玄虚的“民间”其实是镜花水月,我们看不到。而在《超级女声》里出现的那些渴望展现自己的人正是活的“民间”,正像我们看到的,这“民间”其实就是被大众文化浸润的东西。大家开起口来都是从王菲到孙燕姿,大家也都通过卡拉OK练过一点演唱。于是,《超级女声》大红大紫就是必然的事情。
这里一面有普通人的胜利,随着比赛我们看到了一个个脱颖而出的成功。但另一面我们似乎更加渴望看到的是失败。这种失败不是仅仅唱得跑调或忘词,而是一种“不得体”的表现,一种在电视镜头前的难堪和尴尬。我们看到许多真正吸引人的场面都是这种出乖露丑的被动性,我们觉得电视表现的这种普通人的被动性反而比成功更有趣。唱得好的是来炫技,唱不好的也有天真的希望。但天真在这里变成了一种笨拙和可笑。于是,敢于出头的勇敢就多少有点不对头了,这种勇敢变得有点过度,变成了不是勇敢地表现自己,而是勇敢地表现了举止的失当和不合适之感。这似乎多少有点过头。但这却意外或意料中地成了节目的最大卖点。随便是谁,只要有梦想就可以试试,理念或许不坏,也有孔庆翔这样的先例,但结果确是变成了“露怯”的大全。
评委的不假辞色,评的是唱工,但无情的态度才是有趣的地方。我们经常明知对方不行,也还要有所鼓励,给对方留一点希望,也给一点面子。但《超级女声》却是无情的棒喝,和面对棒喝的尴尬。普通人的胜利变成了一种稀少的特例,而无情的嘲弄下的被动性的表现,成了对于希望的挖苦。
这里有居高临下的优越感,有对于失败的蔑视,有一点过度的自负和自大的气概。
中国的电视业总是有一种教训的气息,电视人往往认为自己掌握历史的蓝图,有机会发表各种不得了的高论,往往显得过于高谈阔论和目中无人。这种自负在《超级女声》这样一个娱乐的节目里也表现得淋漓尽致。其实这未必是真的高明,但却又是我们自己的弱点的表现。我们愿意表示自己的同情的同时也愿意表示自己的高明和明智。我们看到了直截了当的失败,总是有一点莫明的开心,这其实是人性的小小的弱点,不能说我们的精神就“沙化”了,但这样的弱点也不值得让我们流露得这么直接。
看《超级女声》,我常常觉得尴尬的不是那些表演者,反而是我自己,这里用得着莫里哀的妙问:“你笑谁呢?笑你自己。”
(作者系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