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戏的一万个观者,有九千九百人在打呵欠,只有一小撮兴致盎然;然而......
几周前,在一家商场门口,我遇见一堆年轻人。他们头顶上有横幅,想必是卖什么东西,或者为谁募捐治病。他们显得兴奋,想必是卖得很好,或募得很好。我捂紧钱包,刚要挤过去,一个姑娘拦住我。她问我:
“你知道李宇春吗?”
“不知道。”
“你知道超级女生吗?”
“不知道。”实际上我听说过一点,但觉得势头不妙,决定不承认。
“……那你总有手机吧?借用一下好吗?”
她脖子下晃着一部手机,左腕上挂着两只手机,右手正持着一只手机。她的同伴也有很多手机,没准儿是抢来的,所以我保护住我的手机,赶紧逃掉了。当天晚上,同些熟人在一起。我们年龄相仿,都自命是本地的文化精英。座上一个人谈起“超级女生”,大家群起而攻。我们的意见是,我们不该看这样的东西,就是看了也不能承认。
那个周末我看了“超级女声”(原来不是“女生”)。下一个周五,一个朋友弄了部小话剧,在大学里演。你不来看看吗?我得了沙眼啦,我说。其实,我是要看电视,看“超级女声”。我又厌恶它,又喜欢它。它有某种吸引力,热闹的场景看着很新鲜。那里面有些彻底的东西。
文化趣味的阶梯是有的,平等主义者也该不会否认。事情经常是,一部戏的一万个观者,有九千九百人在打呵欠,只有一小撮兴致盎然;然而后来,却是这一小撮人的意见被历史采纳,作品的流传与他们的预料一样。他们的评论还给写进教科书,成为后人的指导。通俗文化的代言人憎恨这种局面,我们在近年常能看到争夺大众的文化战争。阶梯的居高者本来不该参加这样的战争,与大众趣味的疏离是保持纯洁的最好办法,并且,当创造力不足时,还是惟一的办法。但时代变了,购买者从贵族变成了大众,你只好卷起裤脚下水。
我喜欢雅一点的东西,一半是确实喜欢,一半是这能标高我的身份。但有时取舍是如此之难。左边有一场好莱坞的电影,右边是一场话剧。在左边,一个胖子正费劲地去穿一条裤子;在右边,面相严肃的知识青年连说14遍“我爱闪电”,那据说是相当深刻的。是去左边享受90分钟的轻松与空洞,还是向右转,折磨自己两个小时,却有可能在琢磨些“真正的事情”?——我不是在说严肃的文化活动就是面孔的严肃,“高雅”意味着缺少生气,相反,最好的作品,是以最大的趣味,吸引到一代代的追随者。但那又是个工作领域,有才能和没才能的人都在那里上班。我曾是爱读小说的人,但第一百次拿起一本文学杂志后,终于永远丢开了。如果连续十年看不到什么好作品,你只好不肯再受“低雅”的罪。
“超级女声”挑起了场小小的文化战争。有批评家沉吟良久,冒出一句“太商业化”,自以为一语致命。这是在夸它呀!它当然是商业化的,它当然是消费主义的,那还用说吗?商业化对“高雅文化”也许是不好的,对通俗文化而言,又有什么不对的?比较有力的批评是“低俗”,让人很难辩解,因为不很清楚批评者的“低”是什么意思,是低劣,还是在文化阶梯上的地位低。
归根结底,每一种文化倾向都因其能创造出好东西而生,无论是短暂的好还是长久的好。精深文化与通俗文化之间,如果是创造力的竞争,将是所有人之福。如果只是票价或地盘之争,就相反。我是前者的支持者,但十几年来,我得到了什么?一本又一本不堪卒读的书,一幕又一幕低劣的戏,把一个又一个夜晚变成沮丧世界。当然也有好的,但少到如此程度,使你觉得找到它们的代价太高,还不如回过头来,欣赏些可靠的老东西,或者干脆去看“超级女声”。它俗,但制作得很高明,可谓“高俗”。
“超级女声”最有趣的部分,是它的投票过程。这是一个会让习惯于掌握裁定权的人难过万分的事。它不会保证选出最好的歌手——所谓“最好的”,当然是按权威的意见(需要说明的是,这种意见多数时候是正确的)。它只选出最受大众欢迎的。这是一个会把布什选成总统的过程,也是一个会使《大话西游》流行的过程。我不喜欢《大话西游》,不喜欢这一过程产生的每一结果,不过,我的不喜欢只是我自己的事情,而那边是别人的意见,别人的生活。
中国,虽然有着世俗社会的长久传统,但不断发生的一些事情,令人觉得在有些方面,还需要进一步世俗化,更轻松,更随和一些。做自己的事,让别人去做别的事,这很难吗?如果不是,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宁可不做自己的事,也要反对别人做别的事。大众喜欢这头水牛,何必要牵来另一头水牛,冲他们嚷嚷:“瞧,真正的水牛来了!这才是血统纯之又纯的水牛!别的都是普通的水牛,这是惟一的真正水牛!”(海涅语)而且问题是,你的好水牛在哪儿呢?6000元一票的帕瓦罗蒂?春节联欢晚会?
作者:刀尔登,六十年代生人,中文系出身,做过行政、研究、编辑等几项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