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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往希腊
http://www.sina.com.cn 2005年11月24日00:00 阳光文化

  作者:杨澜

  希腊是如此不同。

  拜惯了菩萨的中国人第一次见到裸体的维纳斯雕像时,一定吃惊不小。这个爱琴海国家的传统——什么公民、选举之类,与我们君权天授的历史毫不相干,想必也使常常自以为是世界中心的中国人有些恼火。更有甚者,原来整个西方文明都跑到希腊去认祖归宗,这马上就让我们这个东方文明的领袖有了对立情绪。

  但是希腊也没碍着我们什么,它既没有向我们输入过鸦片,也没有逼过我们割地赔款,其实,它的命运比近代中国还要可怜:从亚历山大的罗马帝国时代到一次大战结束的近两千年中,希腊压根儿就没有独立过。罗马人、东哥特人、威尼斯人、土耳其人轮流坐庄,二战期间德军又是这里的实际统治者。希腊的时运如此不济,倒让富有同情心的中国人顿时软了心肠。再端详希腊的那些健美的神像,就觉得并不那么面目可憎了;甚至还发现了人家的一些优点:当我们祖先用金丝楠木支撑的宫殿在岁月中腐蚀殆尽时,希腊那些古老的神庙却依然屹立——毕竟,它们是用石头做的。

  在我看来,不论后人在东西方文明比较上如何借题发挥,任何一种文明原本都是值得敬重的,我们完全没有必要在表态之前,先拿来与自家的文化比个山高水低。正如美国有句谚语:“苹果是苹果,桔子是桔子。”

  我向往希腊,是因为它的不同。

  当我带着一脑子希腊

神话和荷马史诗兴冲冲地来到雅典时,却大失所望,整个城市被毫无特点的不高不矮的灰色水泥楼房所覆盖,实在平庸得很;卫城山上的雅典娜神庙前游人如潮,在烈日当空的夏季,更添了烦躁。加上神庙正在维修,俊美的石柱被脚手架东遮西拦,顿失风雅。我只好匆匆拍了一张纪念照,表示到此一游——其实拍给谁看呢?反正不是给自己,倒像是为了以后向别人炫耀似的。

  记得一位法国朋友对我说,她一直很向往北京,但参观了故宫、十三陵之后,却觉得不如想像中的好,于是大呼“距离是美的必要条件”。我在雅典也有同感:这里名声最盛的古迹早已被现代商业所包围,而在号称国宾级的饭店大堂内,我却从已经磨破褪色的沙发绒垫上知道了什么是“历史悠久”。想想也不奇怪,我们曾接触的有关古城的电视片、照片、文字之类都力图从最佳角度刻画最佳形象,又加上我们至善至美的幻想功夫,怎么经得起例行公事式的走马观花呢?我不禁空前怀疑起旅游的意义来。

  雅典的朋友劝我别失望。他们说:“想看真正的希腊吗?那得上爱琴海。”

  我听了他们的话。

  看过爱琴海的蓝色,便觉得其余的海域总有些混混沌沌,不清不楚。这里全是岩石海岸,所谓的沙滩也全是粗大的石柱,绝少泥沙,所以数米深的海水都是晶莹剔透的,可以看见鱼儿在游。

  再往深处去,重重叠叠的海浪尽情地把天光吸纳、摇匀,酿成不透明的极纯的湛蓝色,似乎还有了粘稠感,让人只觉得心神随之荡漾起来,才明白了荷马把爱琴海形容成“醇厚的酒的颜色”,是多么受用。

  在这水如酒的海域里,我一天比一天沉醉:Mykanos岛上的高大风车和悠闲的塘鹅,让我愉快轻松得几乎懒散;Crete岛上绚丽的壁画和险要的古堡,让我在长吁短叹中肃然起敬;而最让我难忘的是Delos岛和Santorini岛。

  Delos岛很荒凉,荒凉到在这个几十平方公里的岛上,除了二三个守岛的管理员外无人居住。山脚下,曾经挺拔的太阳神阿波罗神庙坍塌了;山顶上,曾经辉煌的天后赫拉神庙只剩了一个平台;而在山坡上,数以百计的没有了房顶的石屋依然规整,宽阔的石街依旧洁净,半圆形的露天阶梯剧场依然随时可以接纳五百位观众。公元前七世纪前后,Delos是爱琴海各共和国的贸易中心。当年的Delos海港中,商船云集,好不热闹,每年葡萄丰收之时,周围各岛居民纷纷来此聚会,祭奠神灵,饮酒看戏,通宵达旦,但好景不长,一次

罗马人来袭,守岛的希腊将士全军覆没。杀红眼的罗马人还不罢休,竟把岛上四万余平民百姓砍杀殆尽。一时间哭声震天、血肉横飞,大概是因为杀人太多,连强悍的罗马人也不敢在岛上久留。于是,盛极一时的Delos成了无人区,岛上血腥腐败的气味经年不减,过往船只躲之还嫌不及,岂敢停靠?

  这一荒,就是两千多年。

  断剑残骸都已化作泥土,冤魂游鬼今日何处安家?Delos是有名的风岛,昔日民房的门窗都很狭小。当强劲的海风穿过这些门窗的时候,便发出奇异的呜咽声,让人心寒。没膝的荒草长得很茂盛,成片的石柱、石果从草丛中探出半截身子,白森森的,凄凉得很。我被这荒凉的岛镇慑住了,不敢放大声音说话,脸也被风吹得生疼。

  在一派冷清败落中,我找到了五尊五官完好的石狮子(据管理员讲,原本共有九尊,有四尊已损坏)。它们昂首驻立,同真狮一般大小,都是母狮的样子。它们流线形的身材,经两千年风雨的冲刷后,依然圆润流畅。饱满的头颅上,五官已模糊不清,但镇定稳健的气韵犹存,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情。起初,我责怪粗心的希腊人把这无价的国宝丢在这荒岛上不管,但管理员告诉我,这些石狮的造型极富力学原理,若非人为原因,不易破损,再说,它们是这岛的标志,如果把它们搬走,Delos就真的没有一点生气了。顿了一下,他继续说道:“别看我们住在岛上,但不过是客人,它们才是这岛的主人。”

  离岛上船的时候,我走在最后。回头望望这巨大的废墟,心中竟不再害怕:那五尊坚强而温良的石狮,一定会把Delos镇守得好好的。

  文明诞生了,也坍塌了,但有过这么一次就够了,让后世永远有了参照的内容。人,曾不懈地尝试各种长生不老的方法,没想到,却在自己雕刻的石头中得到了永生。

  Santorini与Delos可以说是完全相反。这座岛相传是一古大西洋国在火山爆发沉入海底后仅存的一部分。每隔半个世纪左右,岛就要经历一次毁灭性的

地震。最近一次发生在50年代。按理说,这该足以使Santorini成为荒岛了。但奇怪,人们撤走了,又回来了;房子倒塌了,又重建起来了。人们忙碌快乐得如同对大自然的咒语充耳不闻。对比Defos,天灾和人祸,究竟哪一个更可怕呢?

  Santorini的主城在三百米高的峭壁上,一色纯白平顶民房不紧不慢地散落开去,远远望去,像是从蓝天上泻下的一抹流云。曲曲折折的山路上,有成对的骡马载着游人缓缓上行。每到峰回路转之处,这些牲畜也懂得在拐角处停留片刻,让我们这些外地人对着周遭的景色大惊小怪一番。驮客上山这一行,骡子们干得习惯了,大抵也知道了一些旅游心理学。只是如果遇上了体态肥硕的游客,骡子们也懂得避重就轻,竟会远远地躲开去,直到它们的主人生气了吆喝着它们过来,才老大不情愿地靠上前来,嘴里还喷着气。

  任何一位登上Santorini山顶的人都会精神一爽。这里几乎只有两种颜色:蓝色和白色。前者是无染的海与天,后者是无尘的屋与街。在这蓝与白的世界里,我惊讶于希腊民居的简朴。

  那是简单的立方块的组合:平顶、直墙。墙的外壁很粗糙,好像岛上的泥瓦匠很粗心,从未抹平过;岛上风也不小,所以门窗都用实心木板钉成,平平常常的两片,小而结实,板面也没有刨光。种花呢,也只挑了最平凡的那几种,大大咧咧地种在半人高的粗陶罐里,任凭灿烂的小花爬满不高的墙头。

  希腊人也有讲究的地方:那就是颜色的纯正。教堂的圆顶与住家的门窗全漆成天蓝色——和爱琴海的颜色又有什么不同呢?漆就漆吧,怎么好像用了同一种颜料,岛东岛西,深浅没有一点区别?或许是大家商量好了,干脆就拿大海做了共同的参照?还有各家墙壁的白色,纯得像阳光过滤的。稍有褪色,就会有人调了浓浓的白灰,漫天漫地抹上去,直到雪亮如新。就连石板路缝隙,也被涂成同样的白色。我眼见一个人抱着一桶白浆,跑在街口,用窄刷子细心地描抹,不让一点白色溅上石板,真比油画家还认真。

  这样单纯的颜色,这样朴素的民房,若是零星地散落在红墙金瓦间,一定会显得寒酸;但它们在Santorini连成一山、一岛,映着同样纯净的海水和天空,便有了说不出的清爽。因为不少人家依山而居,房屋高低错落,所以邻居的阳台就成了自家的屋顶;自家的石梯又成了另一位街坊的荫凉。窄巷中有或浓或淡的灰色的影子,是两边住户半开半合的门窗投下的。在这高低错落中,周围的景致显得气韵生动,毫无单调呆板之嫌。

  我就在这极端透澈洁净的环境中,明白了希腊人创造出健康而雅致的文化来,并不是件什么奇怪的事。

  坐在橄榄树下,眺望海的尽头,琢磨着潮涨潮落,哲学家便有了;欣赏着海风中衣据飘飘的妻子,望着健壮活泼的儿女,而把神仙雕成他们的模样,雕塑家便有了;守着沃土,生活不算太艰难,于是几位老哥,一边饮酒,一边添油加醋地大谈英雄的故事,还不过瘾,就找来俊美的少年,让他们当众演示,从而有了剧场和戏剧,也颇为自然;至于有了剩余的精力,想把肌肉在和煦的地中海阳光中展示一下,与远近各岛的同龄人比试掷远和较力,或是为了纪念一个战士,而去跑他曾跑过的距离(马拉松),也就不是什么巧合了。

  在我看来,希腊文明的美来自和谐。而和谐的文明就在这和谐的自然中产生。

  真正的文化传统,决不仅仅存在于考古上的意义,它更是一种已完全溶入百姓生活的心情和态度。

  这才是我真正向往的希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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