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澜
快了,再过两个小时飞机就要降落了。
自儿子出生以来,这是我离开他时间最长的一次旅行--十天了,夹在笔记本里的他的照片已经磨了边,他还会认识我吗?
机舱里的灯熄了。我累极了。这几天作为发言人参加联合国媒体圆桌会议,日程安排得太紧张,又不巧感冒了,现在浑身的关节都酸痛酸痛的,眼皮也沉得很。
迷迷糊糊中,儿子那可爱的身影开始浮现在我的梦中……
仿佛先是听到他哼了一声,接着是他用小脚蹬床的声音--该喂奶了,我在懵懵懂懂中起身,摸索到了台灯的按钮。看了看表,是半夜三点钟。得快点了,小家伙已经开始有滋有味地吮自己的小拳头了。我一边转身去抱他,他迫不及待地大口吸吮起来,好像饿了几天似的。我拍拍他的小屁股,轻声说:"别急,没人跟你抢。"
这孩子性子急。分娩那会儿,我正要死要活地挣扎,忽听助产士大叫起来:"这小家伙咬了我一口!大概是嫌我动作太慢了。"我一时哭笑不得。紧接着,便是一声清脆的啼哭,他就这样哭天喊地,风风火火地来到人间。助产士把他捧到我胸前,我有气无力地握了握他那捏得紧紧的小拳头,心里说:"那个在我肚子里拳打脚踢的小东西原来就是你呀!"眼泪在不知不觉中流了下来。
世界从此焕然一新。
已经快半年了。半年没有睡过几个整觉,那有什么关系?
半年来几乎没有好好地打扮过自己,那又有什么关系?重要的是,我做母亲了。
此刻,在梦里我怀中的孩子扭动了一下,大概是吃饱了,也吃累了,他长出一口气,两片小嘴还咂吧了两下,一派回味无穷的满足感。我不禁低头亲亲他细润娇嫩的脸庞。就在同一瞬间,他也睁开了眼,我们四目相交,彼此凝视了片刻。大概只有两三秒钟的时间,我们的目光没有任何摇移闪烁。时空仿佛凝固了,没了过去,也没了未来。突然,他张开没牙的小嘴,给了我一个甜甜的微笑,那么明媚,那么持久,直笑得我心醉心疼。接着,他向我伸出双手,捧住我的脸,并把自己的笑脸凑过来,蹭蹭我的面颊,嘴里发出一大串无法"破译"的音符,大概在说:"妈妈呀,我吃得真舒服呀!刚才我做了一个好梦,可惜现在忘记了。"
我一边亲他,一边低声说:"那你就接着睡吧,睡着了,梦还会回来的。"他信了我的话,又咿呀了几声,在我的怀里安静地睡着了……
飞机降落了,海关的队伍排得真长,托运的行李出来得真慢,一路上怎么有那么多红灯?!
孩子,孩子,我亲爱的骨肉,我马上就要见到你了,或者马上就要真真切切地把沉甸甸的你抱在怀里啦!听奶奶说你已经长出了两颗小牙,牙根一定很痒痒吧?妈妈的手艺不好,只能给你剪个板刷头,还坑坑洼洼的,现在头发一定又长长了吧?孩子,孩子,我多么想你!感谢你给了我一次做母亲的机会。我一直信奉那句话:创造就是快乐。为了这个信念我一直在寻找着,追求着,拼命地干着。 但是,突然有一天,你来了。我的所有的创造有哪一件可以与你相提并论?!你带给我的岂止是快乐?!
我终于明白了上帝其实是偏爱女人的,他对女人们耳语说:"用你们的身体孕育孩子吧,用你们的乳汁哺育孩子吧,用你们毫不保留的爱爱护孩子吧,在爱中你们将得到永生!"
春天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田野中那些鲜明的翠绿的颜色让我兴奋得喘不过来,如春天般稚嫩而蓬勃的生命,让我有了放声歌唱的冲动。
终于,我扔下了所有的行李,抱起了你,我的孩子。你有些吃惊地看着我,又是两三秒的安静的对视。你的眼神一动--你认出你的妈妈了!我以为你该笑了,可是只见你撇撇嘴,"哇"地哭了,那么委屈,又是那么倔强地把头扭转去。我的宝贝,你一定是怪妈妈把你给冷落了这么久!不是的,不是的,妈妈一直想着你。你看,会议结束的第二天我就迫不及待地飞回来了。可我得承认,我还是低估了你的情感需要。书上说:"孩子懂得的 ,比大人们想像的多得多。"
让我紧紧地把你搂一会儿,再把你举在半空中,做你最喜欢的飞翔的游戏,妈妈就是这样从地球的那一端飞回来的。我曾经是只一身轻松的鸟儿,可现在,你就是我的小巢。我的牵挂把它撑得满满的。
啊。你终于破涕为笑了,咯咯地笑着,开心地尖叫着,然后冲着我,一张嘴,叫了声:"妈妈。 " 书上说,六个月大的婴儿叫"妈妈"还属无意识。
我不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