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诊室打来电话的时候已是晚上9点。我值夜班。几分钟后,我看到了那位用担架抬进来的病人——被一辆货车撞成休克的小伙子,他双目紧闭,头发散乱,却没有更明显的伤口——最凶险可怕的就是这类伤人于无形的内伤,仿佛暴风雨来临前反常的宁静,又仿佛海面下隐藏的咆哮,一旦触发,就有可能是迅雷不及掩耳的毁灭。
为他查体时,见腹部紧张,心率快,血压降低,根据经验判断,极有可能是腹内有
脏器破裂引发的大量出血。经腹腔穿刺,抽出鲜血。
立即通知手术室准备手术、血库备血!一切安排妥当。给听班的刘主任打完电话,我便和病人一块往手术室赶。
小伙子25岁,是在宁夏服役的军人,此次回家探亲遭遇车祸。几乎每次上夜班,都会遇到车祸伤急症病人,大多是血肉模糊,哀号连连,却大多能在险象环生的生死关头抢得一命。而今天我有些异样不祥的紧张。
术中果见腹内大量凝血和鲜血。肝脏重度破裂损伤,右半肝几乎粉碎,血还在不断地往外涌,我抬头时目光正与刘主任凌厉严峻的眼神相遇。
止血,缝合,修补,纱布填塞……恨不得要生出三只手来。5000多毫升血输进去,鲜血还在那里汩汩地往外冒,仿佛新挖开的泉眼。
快一点,再快一点!
当看到刘主任冷峻无奈地摇头时,一颗紧绷着的心跌进了深谷。蓦然发现头上的汗全是凉的。就像赛场上与前面的选手离得近了,近了,最后却还是差了一步。那种筋疲力尽无能为力的感觉是外人无法体会的。
拖着有些发胀的腿回到病房,已是凌晨4:00。小伙子的父亲呆呆地站着,抱着他的衣服,浑身震颤发抖,面部表情几近痉挛,让人不忍再看。小伙子的哥哥半跪在地上抱着他的脚,然后突然地爬起来拖住我的手:大夫,救救他吧,他身上还热乎呢!
坐在办公室里写死亡记录时,我才感觉到手臂酸胀,太阳穴也突突乱跳。在这个关口除了将冰冷无情的现实告诉他们,还能说什么?听值班护士说,小伙子这次回家探亲是为了和老家的女朋友定亲。
车祸的发生,疾病的发作大多是在夜里。黑夜拂去白天的浮躁虚伪,最接近一个人的本质,可难道这本质就是死亡吗?
医院的西角是停尸房。白天从那边经过时,我曾看见这样一个场面,殡仪馆的车开走时,一个鬓发斑白的女人正死命地拽着车,哭得歇斯底里。最后众人还是掰开了她的手。她一屁股坐在地上,绝望地号啕大哭,几乎要晕厥过去。阳光照耀着她随风飞舞的花白头发,那先她而去的是儿子,还是丈夫?从此之后已是阴阳两隔。
如果生离还有再见的希望,那么死别就是绝望的无底洞了。凄凄去亲爱,泛泛入烟雾,最大的哀痛莫过如此。好友拉拉告诉我,她不喜欢到医院找我,因为医院除了刺鼻的消毒水味道,就是满面愁云的病人,让人心里感到特别的闷沉和压抑,不像她可以每天看到新生和希望———她是幼儿园老师。更让她受不了的是经常能直面死亡,而她说:不像你已经习惯了。
我习惯了吗?凡·高在成为画家之前,曾到一个矿区当牧师,有次他和工人一起下井,在升降机中,他陷入巨大的恐惧中,颤巍巍的铁索嘎嘎作响,箱板左摇右晃,所有人都默不作声,听凭这沉重的机器把他们运往深不见底的黑洞,仿佛进地狱。凡·高问:“你们是不是习惯了?”一名老工人回答:“不,永远不会习惯,只是学会了克制。”我所看到的死亡也是这样,仿佛一只看不见的大手,可以随意颠覆你的生活,甚至不为所觉的,一念之间,至亲好友已永不能再见。而我们只看到哀恸绝望的表象,而以后慢慢接受事实,克制、忍耐着一天天过下去,个中滋味就只有局中人自己知道了。
还有什么比死亡更难以接受面对的事情呢?你不能释怀的爱恨情仇,鸡毛蒜皮,死亡全部能一笔勾销。而为一个人人争夺的职位,一场欲罢不能的感情,一次失之交臂的机会,焦头烂额痛不欲生;还有钱不够花,没有一部好车子……烦恼的事情那么多,可是只要第二天一醒来,我还好好地活着,还有什么大不了的呢?(文/苏小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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