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山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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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年01月08日10:18 新浪生活
作者:文昆玉
又到了满街烤山芋飘香的季节。双手捧着冒着热气金黄色酥软的山芋,不禁怀念起深藏在我心中的山芋--一只土黄色的乡下小狗。
我第一次见到它是在打麦场上。它正用黑色的小鼻尖在场上嗅着,寻找着可以吃的东西。徐淮平原上的秋风已有刺骨的感觉,看到它瘦弱的身躯不时地颤抖,我快步走上前去,一下子把它抱起来,搂在胸前。小狗在我的怀里仰起小脑袋,用它那双乌黑的、略带忧郁的眼睛看着我,我俩四目相望。我急切地问它:“你从哪里来?”全然忘了它既听不懂我的话也不会说话。它一动不动依在我的胸前,象一个孩子信赖自己的母亲一样。我用手指轻轻地梳理它那杂乱的毛,毛皮下触摸着的是一根根细嫩的骨头。我心头一热,眼睛湿润了。
这时候,在农场工作的一个复员军人走过来告诉我,他在小山上看到这只小东西,是他把它拣回来的。“可能是只小狼”,复员军人猜测道。“小狼?”我楞了一下。“不,它那么可怜,那么温顺,就是小狼,我也要先把它带回去,否则它要冻死饿死。它是一个生命啊,一个和人一样有血有肉的生命。”想到这儿,我把它搂得更紧,头也不回一路跑回“家”。
我的“家”是一间茅屋:泥砌的墙,南边是两快木板做成的门,北墙上一个约半米见方的洞是“窗户”,天冷了,窗洞用碎砖堵了起来,冷风不时地从门缝和窗缝挤进来。我找来一些麦秸,铺在南墙角落里的地上,把小家伙放在麦草上。有什么可以吃的呢?没有骨头,更没有肉,连牛奶也没有。我们自己也只能吃玉米糊糊,有时候在玉米糊里加上几快山芋就算是上好的饭食了。“山芋能吃饱肚子”的想法一下子涌现在我脑中,我兴奋起来。我找到一个吃剩下来的山芋,小心翼翼地地喂起小狗来。它舔食着,竟然连皮也不放过,津津有味地一股脑儿统统咽下。“可怜的山芋!”不知不觉我把它喊作了“山芋”。山芋就这样成了我的伙伴。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中国的大学毕业生都要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我们从江南的大城市来到江苏省西北地区的一个农场劳动锻炼,背朝蓝天,面对黄沙土,耕地、挖沟、出猪粪,什么活儿最苦最累就让你干什么,资产阶级思想要在劳动中一点一点被改造掉。一天活儿干下来,浑身酸痛,直不起腰来。回到我自己的窝里,只想躺倒什么也不干。没有想看的书可以看,没有自己喜爱的音乐可以听,就是有收音机,听到的除了政治话题只有八个样板戏了。
自从山芋来到了我的身边,生活有了变化。我自己不开伙,吃的是从农场食堂打来的饭食。我的"餐桌"是一只架在砖头上的箱子--也是我窝里唯一的桌子。我坐在床上--没有凳子,山芋用两条后腿和小屁股着地坐着,两条前腿弯曲着摆在胸前,时而像作揖一样摆动着,面朝着我,双眼深情地望着我。它在等待着,期盼它的一份饭食。它的这种动作叫人看得不由生出怜爱之心。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学会这个动作的。每每看到它乖巧地蹲坐在我的脚下时,我都忍不住把它抱起来,用我的额头顶着它的额头,相互吻着亲热一番。
山芋渐渐地长大了,成了一只漂亮的小公狗。土黄色短毛,颈项处有一圈白毛,尾巴尖处是一节白毛,四只脚是白色的,犹如穿了白靴。最妙之处是它有两根弯弯的白色“眉毛”,两腮和下巴处有一把白色的“落腮胡子”。当它一本正经趴在地上,小脑袋高高扬起时,从它的正面看去,真有点像挪威作家易卜生呢。为了这个“发现”我兴奋了很久,特地给它拍了一张照片。
山芋毕竟是小狗,它好动、顽皮,而且粘人。不论我到哪里,它就是我的小尾巴。我在田地里干活,它在田地里撒欢;我们去县城赶集,它也跟得紧紧的在街上溜达;我去医院看病,它好象不放心似的跟着我,怎么赶它走也赶不了,让我感动得眼泪直往肚里咽。最让山芋高兴的莫过于我买“金钱饼”给它吃了。这是一种像现在一元硬币大小,两面有芝麻的小饼。虽然很硬,吃到嘴里却很香。我们很难得买零食吃,吃一次金钱饼就像是过节。山芋和我们在一起劳动锻炼的大学生们相处得很好,它是我们度日如年枯燥无味的生活里的“开心果”,成了我们大家的“宝贝”(那个时候还不敢称“宠物”),不时地有人给它一点“好吃的”,它也总是用作揖方式来感谢大家。
六九年一月,苏北苏南大雪纷飞,地冻路滑,原先从县城通往有火车站的“大城市”的长途汽车停开了。为了回省城家里过年,我通过“关系”(那个年头办什么事不要关系啊),搭了一辆运载猪儿们的货车,带着小山芋,半坐半躺在一张大网下的猪背上,任凭猪儿们在胯下扭动,一路颠颇,脑海里勾画着父母亲望眼欲穿盼儿归的图景--回家去了。
一到家,山芋的乖巧和机灵赢得了大家的喜爱。不管谁吃东西,它总是一声不吭坐在你的脚边,摆出“拜一拜”的架势,非常斯文地向你表示它也想与你分享口福。有一次,小妹下晚班回家,肚子饿,躲进壁橱悄悄吃饼干。等她吃完走出壁橱时不仅哑然失笑:山芋正默不作声双”手“摆在胸前,一本正经端坐在壁橱门外,昂着小脑袋,含情脉脉地看着小妹呢。为了让山芋“享受”一点城市的文明,我们买了一块中冰砖,自己没有舍得吃,让它尝试,没想到它对冷饮极喜爱。
年过完了,我不得不又回到农场。
山芋在我们的喂养下不仅肥胖起来,而且毛色油光发亮,个儿不大,却精神抖擞、机灵聪颖。随着它的成长,它懂事了。它的天性让它知道它的职责就是看家门。只要我的门外有一点动静,它便“汪汪”地发出警告,若是它不认识的人靠近我的门,它就不客气地“挡驾”。但是它从不乱叫,它是对它认为“不受欢迎的人”而叫。
农场里有些人开始注意起山芋来。它浑身发达的肌肉令他们馋涎欲滴。苏北一些地区的人有吃狗肉的“嗜好”。据说清蒸尚未满月的狗baby还可以治疗小孩子的某些疾病。看到一些居心不良者射向山芋的阴险目光,我开始提高警惕,尽量不让山芋单独外出,同时教育它少对外人吠叫免得引起是非被人杀戮。然而,想吃它的人太多了。我常常得到要处置它的威胁和警告。
山芋不知道它的生命正处在危险之中,看到它一副天真烂漫的神态,我的心痛得揪了起来。它有什么过错?那些嗜好吃狗肉的人竟然忍心把具有灵性的生灵嚼烂、咽下肚去,不是太残忍了吗?人类啊,地球上已经有那么多的生灵被你们赶尽杀绝,你们不想一想,终有一天会招到报应吗?
“......他把他拿来的两块砖用绳子缠住,在绳子上做了个活结,拿它套着木木的颈项,把她举在河面上,最后一次看她。......她信任地而且没有一点恐惧地回看他,轻轻地摇着尾巴。他掉开头,眯着眼睛,放开了手。......微波照旧一个追一个地在水面上急急滚动,......一些大的水圈逐渐在扩大,一直到了河边。”
屠格涅夫在短篇小说“木木”描述的场景让我重现了盖拉辛演绎的一幕。我的“木木”--山芋,在和我亲热一番之后回到了上帝身边。我任凭苦涩冰冷的泪水从我脸颊上汩汩淌下......
听着屋外呼啸的阴风和劈啪的雨点声,我通宵未眠。1969年3月17日,那凄风苦雨的夜晚永远定格在我的心中。山芋,我的小宝贝,你能理解我吗?
上帝保佑我的“木木”--山芋,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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