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何怀宏
茨威格的小说《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是一个缠绵动人的爱情故事,它曾经被拍成过电影,最近一位年轻的导演徐静蕾把它放到中国的背景里又再拍了一次,捧回了西班牙圣塞巴斯蒂安电影节的最佳导演奖。此片将于春节期间在全国公映。
茨威格的故事说的是一个著名作家41岁生日时突然收到一封陌生女人的长信,告诉他:她的儿子死了--其实那也是他的儿子--她回忆起她13岁时,这位富有才华、风度翩翩的年轻作家搬到了她家的隔壁,他只是对她笑过一次,亲切地说过几句话,她却默默地、疯狂地爱上了这位作家,她偷偷亲吻他用手摸过的门把,像圣物一样保留他嘴唇接触过的雪茄烟头,而她自己的整个生活也变了样,原来在学校里成绩平平常常,现在却跃居第一,她开始如饥似渴地读书,以一种近乎倔强的毅力练起钢琴。但两年后,她不得不随改嫁的母亲去了另外一座小城,她见不到他了,只能把他不断发表的作品念了又念,其中的每一行都能背得出来。后来她18岁了,又来到了维也纳,经常在他的住处外伫立,苦苦地等待,终于有一次邂逅了这位作家,一起度过了三个晚上,但当他出外旅行回来后就忘记了她,再也没有和她联系。
她却因此生了一个孩子,备极艰辛地抚养着,为了给他以最好的生活和教育条件,她甚至最后卖身,也拒绝了可能的体面婚姻。以后她和他又非常偶然地聚过一个晚上,她没有告诉他真情,她知道他是“感情热烈而生性健忘,一往情深却爱不专一”。但是,她多么渴望他能自己认出她来,但是没有,她暗示他,甚至那一次连他的老仆也在一瞬间认出了她,但他还是没有认出来。对他来说,她始终是一个“陌生的女人”。他始终不知道这一切,在交往中只是把她当作风尘中的一个可爱女子。在他接到这封信之前,他一直不知道有一个生命如此地依恋着他,为他而活着、为他而憔悴。
但现在孩子死了,而奄奄一息的她也就要随之而去了。在这最后的时刻,她给他写信:“我的一生一直是属于你的,而你对我的一生却始终一无所知。”“我求你,听我谈自己谈一刻钟,别厌倦,我爱了你一辈子也没有厌倦啊!”“我是多么地爱你,而这爱情不会让你受到任何牵累。我不会使你若有所失--这使我感到安慰。”
那一天,作家读完这封信却怅然若失了,但他还是只依稀记得有过一个邻居的女孩、一个少女、一个夜总会的女人。桌上再没有每年生日有一个人悄悄送来的白玫瑰,他知道她死了。他感觉到死亡和不朽的爱情,百感千愁一时涌上他的心头。这是一种默默的、近乎绝望的、单方面的爱,在死亡的时刻才为对方所知悉。然而,他知道也没有用了,他永远无法回信了。
茨威格还有一个名篇是《一个女人一生中的24小时》,则是讲一个丧偶的、出身高贵的英国女子,一次到了蒙特卡洛,看到一个年轻人在狂热的一次赌博之后意欲自杀,她开始只是想救他,后来却突然之间对他发生了强烈的爱情,甚至想抛弃一切、抛弃自己的姓氏、财产、亲友和名誉,马上跟着他离开赌城,无论到什么地方,无论面临什么命运。但她后来却发现他并没有像约定的那样赶到火车站,她在赌场里又发现了他,当她试图阻拦她时,他甚至当众斥骂和侮辱她,于是她只好逃离。
这两个故事中的女主人公,一个是像爝火一样默默地、忍耐地爱了一生,把自己全部的生命都投入进去,直到油尽灯枯;另一个虽然只是在一昼夜间突然爆发,却也像烈焰一样不惜烧毁自己。她们都显示出女性在爱情上的专注和热烈,同时也凸现出男女之间在爱情上的差别。我们是生活在一个观念和要求都集中地指向平等的时代,但是,这可能使我们忽略人们事实上存在的种种差别。而在所有人与人的差别中,最广泛、最醒目、同时也最难于改变的一个差别,大概就是两性之间的差别了。徐静蕾获奖回来后说:“电影讲述的是人性,是‘男人一夜、女人一生’的纯粹爱情,这是全世界共通的东西。”说这样的爱情是共通的,实际上也是说类似的男女差别也是共通的———无论东方西方———虽然我们也许不用“男人一夜、女人一生”的比较极端的说法(这据说是制片人想出来的宣传用语)。
但差别的确存在,我们甚至可以做一个试验,假如我们将《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或《一个女人一生中的24小时》的主角的性别对换,题目改一个字,变成《一个陌生男人的来信》、《一个陌生男人一生中的24小时》,而故事情节一概不动,是否会马上觉得这几乎不可能,甚至是否会觉得这是严重的错位而感到某种不快?这样一种试验也许将测出我们对男女两性爱情差异的潜意识是多么的顽固。
所以,还可以有另外一个“假如”:在第一个故事中,假如他认出了她并深深为之感动,于是结为连理,以后会怎样呢?在第二个故事中,如果那男孩按约赶到了火车站,两人一起登上了火车,从此浪迹天涯,那么,她和他今后的生活又会怎样?她(他)们会幸福吗?也许会,也许仍然不会。
的确,我们还很难说上面两个故事中的男主角就是坏人,是“勾引者”或“负心汉”,他们也许只是代表一种典型的男人。他们还被另外的事情(有时还有另外的女人)所吸引、被另外一种激情(事业、权力、荣誉、不朽等,甚或只是自己的顽习)所推动。这不是说所有的男人都达不到那种爱情的深度,也不是说所有女人都会像、或更应当像上面的主人公那样地去爱,尤其是,茨威格小说反映的还是欧洲一战之前的情况,今天,这样痴情和忘我的女子一定是比那时少见了。但从总体上说,男人比起女人来在爱情上可能还是要自叹弗如。无论如何,在爱情的世界里,男人们的确应该感到惭愧。他们也许只能如此喃喃自解:在我面前,还有一个更广阔的世界。
高尔基称茨威格为“世界上最了解女性的作家”,但不知女性自身以为然否?如果大致同意这一看法,乃至也同意男人即便不会像上面两篇小说中的男人那样冷淡和退缩;但一般而言还是在爱情上达不到女人那样的炽热和深度;同意在爱情上,这两个性别几乎像是两个种族:“男人来自火星,女人来自金星”--在这个意义上,也许女人对男人来说都有点“陌生”,或者反过来说,男人对女人来说都有点“陌生”;如果同意这样的说法,即在两性对感情的投入、乃至机会和命运上,事实上还是有一种不平等,那么,第二个要命的问题是:男人还值得女人去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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