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和RN分手以后,两人出去时连手指碰到的几率也变成万分之一。
这种友情像一张极淡的水墨画,延续着没有终了的感情。
觉得在那一次爱恋里,我几乎用完了全部的激情,也许真正的投入都是这样的吧,投资越大,结局很可能是大破产。
在两人关系摇摇欲坠的时候,我说恐怕自己将来会后悔跟他分手,所以,如果可以的话,做一个一辈子的朋友吧。
我不能想象再也无法看见他的日子,所以要求保持一种稳定的关系,见见面,说说话。但是不再涉及感情。思考了片刻之后,他同意了。然后是一阵子日本式的沉默。
他是个守信的人,那个约定变成了现实。现在他每隔一两个星期就会叫我出来吃顿饭,老朋友的口气,随意,并不执意。遇到我有事,大部分是我要陪现在的男友,他就说:那么下一次再约。然后礼貌地挂断电话。
我和他分手之后的第一顿饭,感觉忐忑不安,那是隔了大半年,他回来上海工作的时候。
见面之前,他问我要一个闹钟,说刚到这个城市,明天要去大连出差,手表不见了。我把自己的闹钟加了电池,放在盒子里带着去赴和他的饭局。
从时间上看来,不是约会的时间,晚上11点,因为他的飞机延误了。我细心地装扮了自己,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也许是出于一种尊重或者礼貌吧,我要自己在任何时候都像朵花一样的美丽。
美丽曾经是他对我的要求,他总是喜欢坐在我对面,细细欣赏我的穿着和装扮,看我细细的手指在桌面上划来划去。
我突然觉得自己瘦了,在晚上的风里等他,被一阵一阵的风掠过面颊。
一切如常,但是全部改变了。
如常的是话题和说话的方式,改变的是他的目光:很沉静,没有了亮光。目光穿过我的面颊和头部到达后面的墙上,我意识到:爱情已经退潮,留下来的是沙滩上零星的小石子。
(二)
看得出,他努力营造着轻松的氛围。
他周期性地和我见面,很轻松的话题,很愉快的晚餐。渐渐,我就没有紧张的感觉,开始习惯这样的一种关系。
圣诞前夜的晚上,我甚至把自己的男朋友J也带出来,和他聊天吃饭。我觉得需要担心的事不存在了,我永远都可以看得见他,并且保证这两人之间不会有冲突产生。这种关系比起起落落的恋爱关系稳定得多。开玩笑地问他有没有喜欢的人,他总是老实地笑笑,不会延伸话题。
作为朋友,我也想过要舍弃这种无谓的约会方式,主要是没有什么话题,有时候就是在一起吃饭,喝茶,聊聊近况,笑几声,谈不上激动人心。
以往不是这样的,有爱的时候,连空气团都是有颜色的。如果现在有人问我曾经爱过谁,我一定会说他,再补充一句:是过去的他,不是现在的。
我把爱放在生命的全部重心上,集结了我体内所有对于未来的幻想,生活总在一种等待归来和等待离去的状态中延续,经由四季,经由各种各样的节日,沉淀下来的感情,走了三年的心路,终于停止了跳动。
那天晚上的“送钟”其实也为我们的感情送了终。以前,我要自己与任何一个他接触过的女性不同,为这种不同,我支付着持之以恒的努力,我耻笑“平凡”这两个字。
现在,我追求的也是这两个字。
如今回过来看现在,不免清晰地感觉到一种被救赎之后的气质永久性地停留在身上,我从一种绝望的感情中自救出来。
除此之外,也产生了悲切的意味,一切像一层壳那样地迅速退去,又包裹了越来越厚的“平常”的东西。
(三)
有一次我看错了一场电影的时间,一个人转了两趟地铁。经过人群的时候,闻到了Gevenchy的味道,从一个卷头发的人身上一阵阵地传来。
我蓦然发现,那是5年前的气味,我首次约会闻到过的气味,当时,站在交大校门口等RN的时候,和他的雨伞一样给了我震动的第一印象。
那种香味是一种袭击,你觉得快要淡了的时候,它又转而浓起来。在浓的时候,有种在夏天渴望爱情到来的味道,在淡的时候,感觉爱已离去了100年不止。那种沧桑和甜蜜相随的香氛,和现在闻到的没有分别。
我默默地看着卷头发的人在扶梯上渐渐消失。
我始终喜欢着这样的一类人,他们总是很寂寞很寂寞地背着包,把吸剩的香烟往鞋底上轻轻地揿熄,即使走路也沉浸在自己的想象的天地,穿云过雾。穿纯色的衬衣并天天更换,他们喜欢大大的褐色的便鞋和蓝天白的盖到脚面的仔裤。他们的生活中充满着不同层次的伤感,但他们的笑容始终带着纯真的意味,他们把自己的世界无限扩大,不经意地把身外的世界无限虚化……这时,带着孤独意志的美出现了。
我会从一个梦里醒来,怕得要命,所有的声音褪尽,仍是我孤家寡人一个。我想了很久,觉得身边一个安全的人都没有。父母忙于炒股,姐姐忙于自己的家庭,连J也忙着考雅思。只有RN,老老实实地守着2年前的诺言,按时和我见面。那或许说是种安全感,不用考虑结婚,也不用担心被遗弃了。
起初我觉得是因为自己没有丰厚的积蓄,所以有这种不安的感觉,我定期地存一些钱在信用卡里,每个月数字会有些很小的变化,我不是应该存钱的人,存了又拿出来,无度地消费并产生良心的不安。因为我觉得自己空的时候,想花钱去买些东西来装点,证明自己可以给自己安全感。
可是,这种感觉还是一再地出现,积聚着一团凉气,蔓延到四肢身体。如果你生了关于孤独的病,最好不要拖着,久了,就变成另一个你自己了。
(四)
有一个深夜,我听到他的电话,我从来没有听过他如此不安的声音。像从地极传过来的,他说他很痛,但说不出地方。我冷静地放下电话,穿衣服,拿钱,拦车。
须臾到了他家,他疼得站不起来。我用毛毯包起他的身体,把他往电梯里拖。在救命车里,大夫欣赏地看我在旁边忙来忙去:用枕头垫高他的头,掳他的衬衫袖子让大夫量血压,上楼去拿他的替换衣物。他的手臂有了青筋,无力地垂在身旁,白得令人心疼。
我意识到他身边一个人也没有,他其实是一个人像棵葱一样地种在上海西区的一栋房子里,每天很晚很晚地回家,看很多很多页的报纸。
他睡在病床上,不断耸动着身子,呕出一些清水,仿佛是架出了故障的机器。我在侧面抱住他,把自己不知是汗还是泪的脸贴在他额上,让他安定下来。
他抓着我细小的手臂,软弱无助,抽搐的动作变得缓慢,竟有泪水在脸上纵横。他说:不好意思,这样真难看。他在我的怀里渐渐平静下来,然后睡着。
我在走廊里打电话,跟男朋友说公司有事情,可能要通宵。把自己埋在走廊的沙发里坐了很久,轻轻地哭了一会儿。我想着他发红的眼睛,和满脸的惊惶。
拿他的身份证给护士登记的时候,和身份证一起拉出来的是个紫色的印度丝的锦囊,里面有我在三年前写过的字:爱我。我的心纠成小小的一团:他一刻也没有抛弃过我,也一刻没有不爱我,他只是强迫自己接受了另一种方式,那种远离的方式,可以让他爱我更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