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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Q84》:除了谈恋爱 神马都是浮云

http://www.sina.com.cn  2011年01月11日20:38  南方都市报 [ 微博 ]

  阅读提示:如果仅仅把村上春树(以下简称村上)看做是一个畅销书作家,那么他无疑有着令读者心情愉悦的才华。但村上显然并不满足于写畅销书,他有自己的文学野心。从事写作30年后,村上首次主动将自己的名字与奥威尔、陀思妥耶夫斯基等大师们联系在一起,也是他本人亲自迫使读者思考,究竟该怎样评价《1Q84》这部小说:是按照大众通俗文学的标准,还是纯文学的标准?

  好大一个坑

  村上曾多次表示,自己相当佩服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花甲之年,他想写一部《卡拉马佐夫兄弟》那样的“综合小说”。

  什么是“综合小说”?村上曾在访谈中这样解释:“我的目标就是《卡拉马佐夫兄弟》……有各种各样的人物出场,带来各种各样的故事,纵横交错,难解难分,发烧发酵,从中产生新的价值。读者可以同时目击。这就是我考虑的综合小说。”

  为了实现“综合小说”所要求的“复调感”,村上在前两部中将《1Q84》分为奇数章青豆的故事和偶数章天吾的故事,让男女主人公既拥有各自独立的生活,又彼此隔空相望。在完结篇中,村上引入了第三个主人公牛河,形成了第三条故事线。

  村上设置多人称多线索的本意,应是希望能像《卡拉马佐夫兄弟》一样,有尽可能多的独立声音丰富小说的主题。但这是一次失败的模仿。小说的三位主人公,都以“墙头草”似的态度穿梭于善恶行为之间:强奸幼女的作恶者凭雄辩占领了道德制高点,怀着正义之心的女杀手却被教育得泪流满面,从义愤出发的暗杀行动最后变成了个人利益的交易;明知替人改写小说获取文学奖是欺诈行为,男主人公却仍然在“文学的诱惑”下一意为之;在《1Q84》第三部中突然全面登场的黑社会小帮凶,也急速向“被侮辱与被损害”的悲情人物转变。每个人都惨痛而疑惑地过着似是而非的生活,每个人的道德观念和行为都彻底是一笔糊涂账。看完整部小说,不知道作者究竟想要说什么。

  但村上从一开始就抛出“综合小说”的诱饵,告诉我们“深刻”并不是《1Q84》的追求,“丰富”才是。为使小说看起来更加厚重,村上在叙述几个主人公的过往经历时大量植入社会问题,使普通读者肃然起敬,使文学评论者惊喜连连。在整个《1Q84》中,我们可以讨论的话题有:失败的家庭环境和教育对儿童造成的心理创伤、日本六七十年代学运风潮后知识分子的反思、冷战后期日本国民的混沌心态、暗示奥姆真理教东京地铁沙林毒气事件的邪教和恐怖主义问题、以《1984》为模型复制的对集权社会中思想控制的隐喻……

  以上任何一个问题都可以单独做一篇博士毕业论文,现在全部被包容进《1Q84》这部小说中。在创作之外,村上不断地表示,追求个体的灵魂自由、对任何形式的恶的警惕是他在每一部小说创作中都不会回避的主题。但是在小说之中,他最终没有对任何一个问题明确表态。为了展现这部小说的视野庞大和主题厚重,村上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挖坑高手,他挖了《1Q84》这样一个大坑,再抛出《1984》这样一个小坑,读者看完全书才发现,《1984》不过是大坑中诸多小坑中的一个。

  或许太过于着意抵达“丰富”,深陷“综合门”的村上写到第三部时,已经表现出驾驭庞大主题的力不从心。越到后期,故事越呈现出散乱拖沓的状态。天吾、青豆和牛河,在第三部又各自收缩到一个狭小空间中,在追溯往事中自我疗伤。之前试图展现多重世界观和向《1984》致敬的努力,终于又变成了每个人都要和自己内心的黑暗相对这样老套的主题。最后,在有情人最终相逢,拥抱着看月亮的一刹那,之前郑而重之提出的各种社会问题,都好似月球背面的坑洞一样被人遗忘了。

  引经据典代替食谱和古典乐

  从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开始,富裕起来的日本关西地区居民开始积极引入西方现代生活方式,其间发展成熟的“阪神间现代主义”,包括了文学、美术、摄影等多方面,对于后来日本文化的发展具有重要影响。村上是“正牌的关西人”,成长于大阪和神户之间地区,从小受西风熏陶,有用西方现代物质符号装点小说的写作习惯,这当然为其作品的时尚形象加了不少分。

  本来是中性的日本现代文化史名词,用来形容村上时却走了味道。由于村上长期拒绝在作品中直面社会现实,坚持令人“如沐春风”的书写,一些日本学者和评论家们,干脆将村上归入“阪神间摩登主义”的时尚写作者行列,日本大学教授中岛一夫甚至直斥其作品为“民众的鸦片”。

  村上反击这些嘲讽者的行动,是在近年来加紧介入社会现实领域。他写过以神户大地震为背景的短篇集《神的孩子都跳舞》,也写过《地下铁事件》这样直面东京地铁沙林毒气事件的考察报告。然而为力图跳出文艺圈向严肃作家转型而推出的重磅之作《1Q84》,却清楚暴露了村上对现实问题的思考和表达均后劲不足的缺陷。

  长期实践轻巧光滑的写作方式,使村上在试图探讨严肃主题时,仍然不可避免地无法直面根本问题。最明显的缺陷,莫过于在《1Q84》中大量安置无意义的经典名篇。据我粗略统计如下:狄更斯的《孤星血泪》;有“日本的伊利亚特”之称的古典文学《平家物语》,由少女深绘里倾情朗诵1185年平氏家族在关门海峡海战中败北后纷纷投海自尽的故事;天吾朗读契诃夫在《萨哈林岛》中关于土著吉利亚克人的生活考察记录;青豆在和领导对决时,听领导阐释《卡拉马佐夫兄弟》;天吾照顾父亲时为其朗读丹麦女作家伊萨克·迪内森的《走出非洲》;青豆在躲避追捕时阅读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还有书中经常出现的马太福音主祷文……

  这些体裁不一内容各异的经典穿插在《1Q84》的故事中,与庞杂主题之间的逻辑联系十分隐晦,反而打乱了故事的节奏,使之旁逸斜出,时断时续。在应该让人物正面采取行动以深化主题时,村上却耗费了大量稿纸让其阅读经典,比如,成年后的天吾在被迫面对思想狭隘的父亲给他造成的童年伤害时,却只是埋首阅读讲述人与自然关系的《走出非洲》。在《1Q84》中,村上的确削减了很多物质符号,但留出的空白却代之以同样徒具装饰效果的别人的故事,实在混不过去,就写些“不说明就不会懂得的事情,或说明了也不会懂得的事情”这样毫无意义的句子。

  这种精神和写作技巧的双重“疲软”,在《1Q84》中似乎被作者追求“呈现多重世界观”的努力遮蔽了,实际上,村上的创作从实质上来说,也并无太多改变。引经据典代替了村上过去爱描写的食谱和古典乐,但它们终究都是为使小说充满时尚情调和令人“如沐春风”的阅读快感的小道具。如果村上真的有心追求进入经典作家行列,也许应该下定决心,彻底抛弃任何写作中的障眼法,直面严肃写作所不能回避的真实人生。

  向奥威尔还是奥斯特致敬?

  以《1Q84》向《1984》和奥威尔致敬,这是村上对全世界公开的事。但是,在阅读《1Q84》的过程中,我倒时常想起另一位奥先生:保罗·奥斯特。村上十分推崇这位美国作家,并亲自将奥斯特的多部作品翻译成日文。说起来,奥斯特的文学感觉与村上很像:都喜欢以悬念推理为外壳,推销模棱两可的世界观,从整体上又营造出一种都市边缘人自怜自许的疏离氛围。与其说是写小说,不如说是在写情绪。

  奥斯特近年来的几部小说,如《神谕之夜》、《密室中的旅行》或《黑暗中的人》,都执着于一种故事套故事的写作技巧。具体来说,总是一位作家进入了他人或自己笔下的世界,现实与幻想相互交缠,完成一个人的内心冒险。也许每个作家都有他偏爱的写作方式,奥斯特就是喜欢这种茶壶风暴型的闭塞创作。

  而村上早年最爱的是双线平行结构,从《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的两个世界绝对平行互为本喻,到《海边的卡夫卡》中人物之间开始上演“幻觉左右现实”的戏码。直到《1Q84》,正式出现作家自己把自己写进了一个混乱世界的桥段。

  业余小说家天吾写了空气蛹的故事。空气蛹的故事是:十岁少女目睹“littlepeople”潜入宗教团体,以制造空气蛹控制人的思想,使人作恶,而后少女逃出。空气蛹故事的讲述者是深绘里,而深绘里本人正是因受教团领导侵犯而从中逃出的十岁少女,这在某种意义上说,是发生在她身上的故事。天吾藉着改写这个故事,将暗恋对象青豆往自己身边拉。而在青豆那边来说,现实是她要去杀深绘里的父亲,也就是教团领导。深绘里生活在自己所述说的故事里,青豆生活在天吾所写的故事里,天吾藉着写出空气蛹这个故事,才能在有两个月亮的1Q84年和青豆重逢。

  如此大费周章出出进进,最后的落脚点不过是一个爱情大团圆结局。也许正因为从一开始来来去去就只是一两个人的心理问题,所以作者才不得不搞出一堆“花活儿”以展现其创作的价值。很明显地,村上的小说从故事到结构再到类型,都愈发接近了他所崇拜的奥斯特。他们的作品或许可以见证一种新的类型小说的诞生:像爱情小说,像侦探小说,像幻想小说,偶尔还可能像心理小说或者历史小说,它是一切旧类型的总和,然而读者读到最后,会发现它们唯一乐于描述的只是一个中年男人对世界永无休止的牢骚。当然也有另一种可能的主题,就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想方设法谈恋爱的问题,这也是村上在《1Q84》中唯一能驾驭并且最终写清楚了的问题:不管怎样死了都要谈恋爱。其余的神马奇数偶数章、神马杀人放火、神马精神囚牢、神马善恶二元,统统都是浮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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