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享誉欧洲的作曲家陈其钢令人瞩目的作品《蝶恋花》(法文译名为《揭开女人的面纱》)中，他以眩目的才华和技巧，令人不安地讲述了关于女人的种种情绪。

　　我得承认，陈其钢对于女人谙熟而了解，他没有掩饰什么，音乐不过是他的笔，说出他一直想说出的话。也许在世俗看来，陈其钢是在借助音乐的欲望中不断追逐着女人，不过，在陈其钢看来，其实女人就是欲望和神话的灵魂。他说：“没有女人的欣赏和所给予的希望，男人的生活和事业将暗淡无光。”

　　□陈其钢:引子

　　文/戴佩良

　　陈其钢1983年毕业于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1988年取得巴黎大学硕士学位和巴黎音乐高等师范学院高级作曲文凭。他的唱片曾经被权威古典音乐杂志《留声机》评选为当月全球十佳古典音乐唱片。他的管弦乐主曲《五行》入围英国BBC国际作曲“大师奖”前五名。他的作品《逝去的时光》于1998年4月由马友友与法国国家交响乐团在巴黎首演……

　　他的老师，当代音乐大师梅湘(梅西安)，这样来评价这个关门弟子：“陈其钢的作品表现出一种真正的创造和极高的才能，以及中国人的思维方式与欧洲音乐构想的完美融合。”

　　然而，这一切都不是打开陈其钢作品与内心世界的关键。他曾对媒体这样说：“音乐会就是几十只猴子在台上表演，

　　1000多只猴子在台下听，并且拍手。”事实上，读解陈其钢的内心之谜必须要从女人开始，在很大的程度上，这是他创作的源泉，也是他步入一个独立天地的钥匙。

　　陈其钢曾经这样来谈论自己的作品：“女人对于男人的重要是无需多言的，在这个问题上不必道貌岸然。作为男性，描述情爱不选择女人选择什么？《蝶恋花》不是泛泛地展露女人，而是一首对女人和男女情爱的赞美诗。”

　　在陈其钢所谱写的《蝶恋花》中，乐曲一共分九段，分别是“纯洁”，“羞涩”、“放荡”、“敏感”、“温柔”、“嫉妒”、“多愁善感”、“歇斯底里”，最后以“情欲”结尾。这其中恰恰暗含了女性情感演进的逻辑关系。而令人震惊的叙述段落则出现在

　　“歇斯底里”一节，一开始就让人感到了惊惧，情感的不确定，短暂的平息，紧接着是让人能在三伏天头皮发乍、浑身起鸡皮疙瘩的凉气，这一节只有2.01分钟，却是漫长的惊悚。至于“放荡”那一节，却仿佛从一开始就给我们带来了一个小偷。

　　从某种程度而言，陈其钢对女性情感世界极为逼真地还原，竟使人在震颤中感到了另外一种美，它不是浅薄的漂亮，而是一个真实的世界，对于所有成熟并具备相当阅历的听众而言，真实才是真正的美。我在日记中写道：“蝶恋花——力图记录女性情感的史诗。”

　　今年52岁的陈其钢，仪容整洁，外表冷静，内心挑剔。

　　□陈其钢:壹·情欲

　　在香山脚下的一个酒吧中，陈其钢细致地吃完盘子里的意大利面条，他说自己直到32岁出国以后，才发觉自己对女人的了解很幼稚，而那时他已经结婚八年。

　　“其实人生如同照镜子，在女人身上看到自己是很有意思的现象。”陈其钢摘下眼镜，扶弄着鼻梁上深深的痕迹，他试图用音乐从整体上讲述女人的九个感情状态，从不谙世事，到怦然心动，从为情所困到歇斯底里，“女人的纯洁之后，随之而来的肯定是羞涩，纯洁只有碰到一个异型才会羞涩，而羞涩在所有的女人身上都共存，无论她成熟与否。羞涩之外，就是放荡的潜意识，之后是敏感，也可以说是神经质。女人对男人的体察，要比男人对女人的体察细微得多。男人的每一个感觉，每一个动作，女人都会有反应。而对女人的行为，男人通常没有反应。百分之九十的男人都不理解女人。”

　　陈其钢曾经说一个男人到了50岁的时候才开始成熟，才真正懂女人。我很新鲜于这样的说法，他笑了：“50岁都不一定成熟，只能说才开始成熟，你越认为你懂了，你越没懂，关于生活，实际上没有绝对的成熟，这都是相对的。50岁要比40

　　岁更成熟。可惜人生就这么短，只能在有生之年尽量多享受生活，积极地思考一些。40岁的时候，我的生活态度是什么都想抓住，有很强烈的好奇心。50岁你不会这样，而是很清醒地认识到，什么是你要的，什么是你不要的，原来则把这一切都混在一起了。”

　　夜晚温和荡漾，陈其钢消解了白日里的锐气和锋芒，显得平和、矜持。话题很自然地聊起了弗洛依德和情欲，我清楚地记得，《蝶恋花》中，他以情欲作为了女人情感的结局。而在这一节的开始，在那种充满了和平和宁静的音乐中，让人感觉到了最初的纯洁，然后缓缓地，一潮潮地涨到最高潮……

　　陈其钢辩解说在法文中“情欲”的愿意是指魅力、性感、情欲和希望，而绝不仅仅是肉欲。“情欲对女人来说，就是再传统的女人，当你真正了解她的时候，你都会发现欲的这一面是存在的，有的人是没有开发，或者不了解，但是一旦走进去，都存在，而且我觉得情欲是感情升华的一种表现。男人的欲望与感情经常不在一起。女人不同，女人如果有欲望，一定有感情。她纯洁的地方就在这里，所以她很可爱。就是再放荡不羁的女人，也不能把情感与肉欲真正分开。而且，女人在选择的时候，其实她的第一感觉实际上是情，她喜欢不喜欢一个人，一定是她的第一标准，她会很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喜欢不喜欢你，任何标准都不会让她模糊，你是不是有钱，是否漂亮、是否有名，对于有些女人来说，是完全次要的，这个喜欢不喜欢甚至会让她放弃一切。而男人则更物质，更实际，在男人身上动物本能的东西表现得很直接。”

　　下面的评价表现出了陈其钢的成熟、世故和对女人的把握：“所以女人是个谜，再有分析头脑的男人，用语言也分析不了女人。你要说服一个女人，不是用语言，你越分析，就越砸锅。女人需要的其实不是语言，而是感觉，需要男人去发觉、去感受，但是一定不要说，一说就没戏。”

　　作为一个艺术家，比起芸芸众生来，陈其钢从不讳饰自己爱女人。“女人太丰富多彩了，因为你生活中有了女性，你就变成了活生生世界中的一个人，而不是活在象牙塔中。我要说我自己想说的话，这种话是最有生命力的，最有感染力的。”

　　在《蝶恋花》中很有意思的是，没有“忠贞”这样的一节，这就导致陈其钢所描写的女人是美丽而脆弱的易变。为什么会这样？他不相信女人感情的忠贞吗？

　　陈其钢笑了：“忠贞不是一个女人的特色，男人可以忠贞。但纯洁是女人的特色，很难说一个男人纯洁。我所表现的是和女性接触中经常可以感受到的东西。女性的纯洁超过20岁一般都没有了。纯洁是含苞待放的一个状态。《蝶恋花》的整个9段是在一个时间段中推移。到情欲的时候，已经绝对不是年轻女子，而是经历过，她很成熟了。”

　　□陈其钢:贰·理智

　　在法语中“Iris”一词，是一种蓝色的花，又是彩虹，又是美女。所以，陈其钢写完“女人”以后，就把这部曲改名为《蝶恋花》。穿梭于中法两种古老而优雅的文化中，陈其钢感到了游刃有余的乐趣。

　　他觉得人应该尊重自己的自然，这是唯一的原则，“法国人分析事物能力很强，这是一个传统，和中国人正相反。法国人认为，说不清的东西，不是好东西。而中国人认为，说得清的东西，不是好东西。奥妙尽在不言中。

　　“幸亏我是一个双重文化的人，这是一种优势，不断使你思维丰富，使你或多或少有一个避风港。在一种理论上行不通，在另一种文化中你会找到依据。如果我是法国人，或我只了解中国传统，我都不会成为今天。”

　　作为一个在法国生活20年的作曲家，陈其钢的音乐作为反先锋的艺术，在西方音乐界实际上是有压力的。“这需要有很大的胆量，因为你尊重自己，你违背了一些原则，比如西方观念中认同的原则。你的危险就是可能被抛弃出去，被拒绝，你的机会相对就会减少。给我这个力量让我去做这个想做的事，第一个原动力是女人，所以说女性对我是非常重要的。当你做了这样一些音乐，你会走更远，走得又更远，滚雪球，就走到今天。”

　　陈其钢在巴黎，是于几乎不可能之中，拜被奉若神明的作曲大师梅西安为师，成为倍受大师宠爱的关门弟子。这几乎是一个奇迹，也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机会。

　　陈其钢刚到法国的时候，作为一个毫无建树的学生他意识到，到了另外一个文化和传统中，他应该把自己的潜能都发挥出来，各种的事情都要去尝试。“在国内这叫不自量力，而到了那边我就开始不自量力起来，所以人换个环境是个很好的事情，所有的人都不认识，你的过去是个谜。你想做什么，就去试吧。不要小看自己，不要听专家的，你就按照自己的想象去发挥自己的能力，说不定会闯出一个天地来，这完全是不能预料的。认识梅先生也是一次滚雪球。”

　　这是一个非常迷人的故事，犹如1000公里之外的一颗子弹，击中一颗滚烫的心脏……不可思议，但绝非神话，而是意志与本能的力量。刚到法国的陈其钢并不认识梅西安，他写了封中文信给梅先生，他的朋友帮他翻译成法文，然而，却并不知道梅先生的地址。很巧，陈其钢和朋友周末在街上碰到一个骑自行车的老人，边走边聊，老人说他的干儿子在向梅的夫人学钢琴，并给了梅先生的地址。信寄出去了，一个月以后，梅先生回信了。陈其钢非常惊奇，因为他认为自己当时身上没有什么特殊的东西值得他回答。

　　“他没有说接收我，只说看了你的信很感动，在我正式答复你之前，我想见见你，看看你的音乐。约的时间是两个月以后，他给了我两个月的时间。这就是工作，你没有准备，你怎么说服他？我这两个月是非常认真的，而且是实战演习。在语言上我的同学帮助我，我说一句，他说一句。在写作上，我此前从来没有认真对待过先锋派作品。此外我还要了解梅先生的作品和他的音乐。”

　　复述这个故事的时候，陈其钢的眼中开始闪现出罕见的活力。“一个人当你有一种欲望的时候，当这个欲望超越现实的时候，这种欲望给你的力量是无法想象的。面对困难大多数人会放弃，幸亏我没有放弃，而是把我想象的事情做成功。”

　　梅西安给陈其钢的第一课，就是怎么做人，是做别人喜欢的人，还是要做自己喜欢的人？“他教给我的是，做自己喜欢自己的人，人不能说每天按照各种标准活着，因为标准太多了。后来我发现，当你认真诚实于自己，就是最好的和他人沟通的方式。要不然你怎么代表你自己，怎么代表中国文化？唯一的标准是你想说什么，其它的标准都是外在的，而且，或多或少都有一些说谎的危险。”

　　正如在一开始所预料的，在第一次见面结束的时候，梅西安婉言拒绝了陈其钢，建议他学习法国音乐最好是找一个年轻一点的教授。陈其钢在这个故事的最后，没有掩饰他的狡黠、智慧、理智和坦诚，他说：“你不管用什么办法，你要说服他，是为这个目的而服务。梅是一个非常有同情心的人，他是一个非常虔诚的基督徒。当他要救助、帮助我的时候，最后，当这个观念变成他的主导的时候，就无可阻挡，这是我们一开始就想好的，果真没有问题。”

　　“我从他家出来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将面对一个全新的世界，将来和过去完全没有关系，有这么一个人带着你走一段太美妙了。”

　　□陈其钢:叁·创造

　　塞尚曾经说，好的画家不是从外部看物体，而是深入事物内部看。对于陈其钢来说，作曲家的创作状态和作家是如此不同：“作曲家不用语言表达，而是用抽象的概括思维来表达一种感觉。这种实际上是非常耗费精力的，它不是找一个词，因为音乐中没有词。你要有极大的概括能力，要用一种表现形式给表现出来。”

　　在音乐上用长音常常会让人感到恐怖，然而同样都是长音，同样是一种器乐，在《蝶恋花》里，却可以让人感觉到安宁的纯洁。

　　对音乐的了解，对女人性情的透析，此外还有内心的极端安静，这一切构成了陈其钢的工作状态。“为什么有人评论说我的音乐极端地安静？慢的东西好比练气功，打太极拳，你要有非凡的耐力、想象力。因为在慢中观众可能会睡着了，而你又不能用戏剧化的方式去刺激观众。只有用音乐自身去表达。”

　　作为作曲家，陈其钢在评价他在舞剧《大红灯笼高高挂》中的合作伙伴导演张艺谋时说：“张艺谋有一个观点，认为做得有所不同，并不难；做得有所不同，又让别人理解，最难。我并不认为张艺谋的很多想法非常传统，这个人始终在追求，并没有站下来。我知道他实际上是一个非常开放的人，什么样的意见都会考虑，不会固步自封。当然张艺谋并不完全开放，还是受了很多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然而优势在于，真正民族的东西才是真正世界的。他对民间的东西非常了解，敢于接受承认，并在电影中有所改变。他非常有胆量，因为有很多人要修饰民族文化。”

　　对于陈其钢来说，舞剧《大红灯笼高高挂》给他提供了一个清楚的故事场地，他可以通过中国传统的京剧演员和中国传统的家庭来表现个性解放与个性自由，通过两性关系来表现所有的主体。而张艺谋对色彩的感觉是正是他所喜欢的。

　　随着时间的流逝，眼前的陈其钢给我留下了沉静的幻像，在他“回忆式”的作品《逝去的时光》中，一开头我们听到的了一种夹杂着忧伤的忧郁，这种感觉很奇怪。

　　陈其钢有些疲倦地笑了：“50岁还有另外一方面，你可以发现你已经成为一个成功的征服者。一种感觉是高处不胜寒，很多问题，你不能讲，不能说，因为在一般公众世界，会认为这些问题你不应该有，只有一个人自己去兜着，去消化。再一个感觉就是一览众山小，当你到了这个时候，很多事情不会觉得那么难。各个领域有各个领域的能人，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能力。有了这种感觉，你对自己的尊重，是别人对你尊重的前提。”

　　作为一个艺术的实践者，我无法判断，音乐中的陈其钢更真实，还是现实中的他更纯粹，因为王尔德曾经说，艺术是对人生的模仿。

　　而对于陈其钢来说，艺术又不是在模仿人生，因为“我们是人生的创造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