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新浪网友 肖立

　　7月26日清晨，我们商定，利用好天气，抓紧运输物资，建立高山营地。我们所在位置的海拔是5300m，我们决定建立5800m和6100m两个突击营地，为日后上山考察打好基础。

　　中午时分，全队几乎所有队员均满额负重，向5800m挺进。以赵建刚为首的柴综队的小伙子们一马当先，背着最重的东西，走在最前面。至下午六点左右，全队沿尕日曲河谷左侧，紧贴着冰川的石路，上至5800m处。

　　这时我们发生一些分歧，我主张我队队员原地休息，以利于明天上行至6100m处。另一种意见则认为，这样做消耗5800m营地的食品，全队应撤回5300m大本营，明天再上至这里，继续上行。最终，我保留自己的意见，同时，因为运输上来的物资需看守、照管，我被留下驻守这里唯一的一座帐篷。我们约好，如果明天天好，他们明天上午与我汇合。

　　议论一完，大家三下五除二地把物资搬进帐篷，只在中间处给我留下了一个防潮垫宽的空处。我在那里铺好两个防潮垫，放好睡袋，挥手与大家作别。我站在帐篷外，一直目送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山谷的远处。

　　我宿营的这个地方仍然是山谷的一部分，左面是山坡，右面是巨大的冰川，相对而言，我扎帐篷的这个地方还算平坦。明天计划中的攀登路线是沿山坡一直往前，走到主峰脚下后，沿“之”字形路线，从各拉丹冬峰的右侧登顶。

　　送走队友以后，天色很快就暗了下来。我去右手的冰川下面，从它的融化水形成的急流中，打了一大杯冰水上来，准备吃晚饭。在我们背上来的物资中，本来有瓦斯罐，但我没有舍得用它热东西吃。我就着半杯冰水和两个鸡蛋，吃了一块方便面。然后，借着已经暗下来的天光，补写昨天和今天的日记。还没有写完，天已经黑下来，我打开手电，借着它的光亮，写完了最后几行。

　　一关掉手电筒，我才发现自己深陷进海一样深的黑暗中。刚才写作时没有注意，现在一旦我自己停止动作，我才发现自己周围原来是那末静。我竭力地告诉自己，这里只有冰雪和岩石，没有牛羊，所以不会有狼之类的野兽或比它们更令人难测的--人。然而，这种清醒的常识，当我在无边的黑暗中，在5800m高处，在孤零零的帐篷中，变得软弱而没有说服力。我把自己随身的短刀从枕边拿出来，干脆把它从皮刀鞘中拔出来，插在左袖筒中，作为万一的提防。

　　夜深了，虽然天气阴沉，但幸好没有大雪或冰雹。不过，每次风吹过的时候，我总听到帐篷上有什么东西“嚓嚓”地一下一下在磨擦，我睁大了眼睛也没有看见究竟有什么东西在帐篷外，但这种声音真让人毛骨悚然，因为它总让我想到，是什么我所不知道的东西在轻轻地挠我的帐篷。我紧紧地攥着刀把，倾听和注视着帐篷壁，这种帐篷壁是那末薄和脆，如果真有什么东西有利爪或刀，只需一下，就可以把它划开。我脑子里不断地闪现着那幅画面，直到风声停止。而风声一停，无边的寂静也令人不安，在这里，这样的寂静更多地让人感到的，不是平安，而是无穷多的危险的可能性。

　　这一夜由于我穿得多，盖得多，所以并不冷，但是，由于害怕，我睡得并不好。早晨起来以后，我去看了看帐篷的四周，最终明白了：昨晚发出“沙沙”声的，是系在帐篷外的一些带子，风一吹动，它们就来回磨擦着帐篷。不过，我想即使我早明白这点，我也还会害怕静夜中听见自己帐篷外的这种声音。

　　7月27日早晨，我从半梦半醒中起来。一打开帐篷门，我首先被面前宁静、洁白的各拉丹冬峰惊呆了。清晨时分，太阳还没有完全升起，雪峰并不反光，看上去不仅不刺眼，而且有一种温和的润泽感，令人联想到自己的肌肤。各拉丹冬峰在藏族传说中是一位女神，我想，她的温柔亲切、婷婷玉立，一定来自人们清晨时分观看她的印象。我被这幅画面久久地吸引着，呆呆地看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想起，我还有替“华丰”方便面拍广告的任务，于是，急忙拿出相机，在女神之峰--各拉丹冬的面前，为两袋方便面拍了广告片。

　　做完这些之后，我开始吃早饭。由于想到要节约食品和燃料，我仍然没有用火，吃了两个鸡蛋和两袋方便面。等到我想起要喝水时，才发现自己昨晚放在枕边的水已经结冰，连盖子都被冻住了。我用刀撬开盖子，喝了一点杯底还未上冻的冰水，然后又吃了几块杯中的冰，算是结束了今天的早餐。

　　太阳很快就升起来了，阳光照射下，各拉丹冬峰反射出耀眼的白光。我钻回帐篷，取出墨镜片，夹在自己的眼镜上。我不断地看表，十二点已过，还没有看见队友们的影子。这时，我本来可以原地等待，但是，我作出了一个相反的、莽撞的决定。我决定独自上攀，而且是顺着与传统路线相反的各拉丹冬峰左侧路线，我准备去侦察一下这条路线的情况。

　　现在回想起来，大约是那天天气太好，所以激起了我这种比较冲动的想法。另外，我一上午原地等待，忍耐的时间过长，大约也是原因之一。总之，十二点十分左右，我就穿起自己的普通旅游鞋，在上面系好冰爪，拿起一支冰镐，出发了。因为想到我几小时后就回来，我没有留什么字条，也没有从宝贵的食品储备中再拿走任何东西。我不久以后的遇险大约正是从这些事情，一点一滴地开始的。

　　我从营地出来以后，沿着左手的山坡笔直向前行进。由于几乎完全轻装，连最小的背包都没有带，我开始走得比较轻快。双脚上的冰爪偶而踩在大一些、圆一些的石头上，会发出刺耳的刮擦声。走出几百米以后，我决定从左手的山坡上攀，这面坡全部由冰雪构成，看起来似乎不太长。稍微站立片刻，我挥动冰镐打向冰面，冰镐“嚓”的一声深深打进冰面，我拉住冰镐杆，开始上攀。

　　上攀到一半左右，我看清这面冰坡原来很长，只不过因为坡面呈弧形，我从山脚没能看见它的全貌。然而，也许是海拔低的缘故，我的呼吸还不成问题，所以我以较高的速度、沿垂直的路线上攀。这种高速攀登，今天看起来，是我缺乏在冰雪上行进的经验，在当时，它极快地消耗了我的体力。

　　因为冰面比较陡，约有六十度，所以我严格按照“固定两点后再移动第三点”的原则行进。我的冰镐和双脚，在冰面上留下直直的一行印迹。这时，我遇到了自己的第一次危险。

　　当时，因为遇到一条冰裂缝，我在冰坡上作了一次横向移动，以便绕过裂缝。在横移过程当中，我想大约由于刚才攀登速度过快,双腿有些疲劳的缘故，在我于一个点上打牢了冰镐，双腿一个交叉，正欲横移时，我两腿互相一绊，双脚竟同时从冰面上蹬脱了！我几乎是本能地伸出左手，与右手一齐抓住冰镐杆，人被“啪”地一下拍在了冰坡上。我就这样双手握着冰镐杆，被吊在冰面上。如果那一天冰镐没有打实，我将飞滑而下，从弧形的山坡上悬空掉下山去，山下是一片片尖利的风化石堆。

　　仅仅一瞬间，我就调整好了自己的姿态，并很快离开了这个地方。在一个安全的地方，我停下来观察了一下周围，在这面冰坡右手，是一面岩壁，刚才，我因为它比较陡而放弃了经它攀登的打算。现在看来，时间已是下午，很快就将到一天当中冰雪融化最厉害的时间，冰坡上很快会比刚才更滑，所以，我决定，干脆横移过去，从这面七、八十度的陡峭岩壁，向上攀登。这时，已是下午三点，回头看自己的营地，那顶鲜艳的帐篷孤零零地、安静地立着，周围仍然没有人活动，我的队友们没有上来。

　　顺岩壁上攀，并不比顺冰坡上攀省力。这一是因为它更陡峭，二是因为山体表面风化非常严重，许多石头被风化成书页似的，一片片排列在那里，冰镐打上去，根本钩挂不住。但是，一旦找到一块大一些的石头，则可以停下来休息很长时间，不用担心它会象冰坡那样融化坍塌。我顺着这面岩壁上攀了一个小时左右，由于它的陡峭，我的高度明显地上升了许多，同时，我也感到自己的体力消耗殆尽。我找到一个石缝，在狭窄的缝隙间坐下来，准备休息片刻。

　　这时，一阵强侧风刮过来，天一下阴沉下来。我看看山顶，心中知道我今天是没有气力再上了。这时，我本来可以退回5800m营地，但是看了看我上来的路线和高度，我感到再下去实在可惜。从我所在这面岩壁爬上去，到山顶以后，向南行进，然后拐一个直角弯，转入东西向的山脊，即可到达顶峰。我目测了这条路线的长度，估计自己如果从明天一早开始上攀，应可在中午两点左右登顶。于是，我决定在6200m左右的这个石缝中熬一夜，第二天一早突击顶峰。

　　今天来看我当时的决定，实在是胆大妄为之举。因为我全然没有认真考虑食品、保暖、路线的真实情况和攀登的安全保障。我没有吸取一小时前那次险情所暗示给我的东西。决定留在这里过夜和第二天只身顺着一条无人走过的险峻路线登山，最终造成了我次日的遇险。

　　既然决定了在这里过夜，我随即用冰镐清理了一下这条石缝中的碎石。这条石缝长约一米，宽约四十公分，上方有一块大石头，象房檐一样；下有一块小石头，当我坐在缝中的时候，腿可以搭在小石头上。在目前这一位置，可以平视我们预定的6100m营地而有余(它在“之”字形路线的拐弯处)。因此，我估计自己的高度在6200m左右。我就准备在这么高的一条石缝中，露天度过一夜。

　　因为已经没有吃的东西，我抽出随身携带的钢勺，贴在石壁上，接着上面缓缓流下的冰雪融水喝。石壁上的流水起初很少很慢，到七点左右，达到最大，几乎几秒钟就可以接满一勺。我就靠这样一勺一勺的冰水解渴充饥。这把钢勺原是准备上山挖雪吃的，可是一个我没有预料到的情况破坏了我的这种打算。原来，我攀登的这条路线上，山体富含硫铁矿，浓重的硫磺味染及冰雪，硫磺味的冰雪无法在嘴里久留和下咽。在到达这个石缝以前，我已经注意到这一点，但没有估计到它的严重性--会导致我第二天饮食接济不上，因为我带的唯一备用食品(装在羽绒服最里面的口袋里)是咖哩牛肉干，吃过硫磺味的冰雪以后，任何咖哩味的东西都恶心得难以下咽。这种后果是我在石缝里还没有意识到的。当时我只是发现这种味道的冰雪难以下咽，而且肯定有毒性，所以我只是稍微含一下就吐出来，很少吃它。七点多以后，石壁上的融水大起来，我就干脆不吃它而喝水了。冰冷的雪水一口喝下去，仿佛直接落到了空了一天的肚子的最下层。我喝一口水，停一会儿，最后，还把钢勺立在石壁上拍了一张照片。

　　天黑以前的时间里，我又趁阳光比较适中的时候，拍了一些周围的山峰和主峰，然后，就把冰镐插在脚下的一条更小的石缝中，闭目坐下休息。偶而睁开眼睛看看面前，因为这面石壁太陡，我看不见脚下的多少东西，感觉自己真象悬空坐在天上。其实，不用看我也明白，我的脚下是尕日曲河谷的上端，再往前，正面是巨大的冰川，宽度足有一、两公里，冰川的那一边，与我这座山遥遥相对的，是另一座雪峰。这时，各拉丹冬峰在我的左手，右手是青海的方向，山峰高度远不及各拉丹冬。

　　接近天黑的时候，空中飞过来一只乌鸦，又有飞来飞去的三只麻雀。乌鸦的形体比内地平原上的大两倍不止，不过，这我已经见过多次，并不奇怪。我所惊异的是这里有麻雀，而且飞得这样高。它们欢快地在巨大空阔的天空中飞来飞去，大约被我红色的登山服吸引，有时就落在离我不远的石头上，与我对视着。我一吹口哨，它们扑扇着翅膀飞起来，但是并不远离，就在我面前、脚下的天空中来回翻飞。看着它们的表演和与它们的对视，象见到活泼的孩子一样，令人感到无限的生趣。

　　乌鸦和麻雀飞走以后，天色很快地暗了下来。温度随着太阳的落山，几乎象能看见似地，很快降了下来。刚刚入夜，刚才还能望见满天星斗的天空转瞬即被乌云遮蔽，刚才在暗夜中还能隐隐看见的各拉丹冬峰也隐没不见。一阵狂风过后，比黄豆还大的冰雹从天而降。我把毛帽子和羽绒服原配的羽绒帽紧紧扣住，竭力不让冰雹打进我衣服里去，至于腿脚，只能靠不停地活动去保暖了。冰雹下了半个钟头不到就停止了，但我的石缝已经让冰雹几乎填满。

　　夜深了，为了防止冻伤，我闭着眼养神，但是不敢睡着。我把身子靠在背后的大石头上，腿担在面前的小石头上，双脚不停地拍打着石头，活动和温暖着腿脚。风停的瞬间，静夜中只能听见我脚上钢制的冰爪拍打着石头的响声。在连星光都没有的漆黑的夜空中，清脆的拍击声传出很远。

　　刚刚风平浪静不久，天上的雪花伴着更劲急的风，呼啸而下。风雪猛烈的时候，我只能面向石壁或地面才能喘口气，不然，冰雪会有力地塞满你的口鼻。这时反正也无处可躲，我只能听任风雪的肆虐。我坐着拍打石头累了，想换一个姿势，身体一动，才发现自己的衣服被冻得贴在身后的石壁上。我只好半转身，一点一点地把衣服从上面撕下来。

　　长夜漫漫，严寒如水银泻地一样无孔不入。我不停地摇头、耸肩、拍手和跺脚，企图取得一点温暖。到晚上三点多钟的时候，我打开手电筒向山下、向远处照了照，电筒的光线象利剑一样劈开我面前的夜幕，然而，它也只能照射到几十米以外的地方，更远的重重夜幕是那样浓重，即使把我化作一只电筒，燃起的光也未必能够穿透它的无边的黑暗。我熄灭电筒，重新闭目养神，但刚才的图景和想法给我留下了不能磨灭的印象。

　　四点半以后，我的侧后，即东方有了微弱的亮光。我开始作上攀的准备。我首先伸手去摸我的冰镐，谁知刚一碰到它，手指上的皮就被冻得粘在上面，我轻轻一挣，一层皮留在了冰镐上。冰镐插得太牢靠，我只好戴上毛手套以后，用力把它从石缝中拔出来。然后，我把它放在我刚才坐过的地方，给它--也是让它代表我在我度过一夜的石缝中拍了两张照片。然后，我开始上攀。这时，尚不到五点，许多的岩石细部我看不太清，只能靠打探和摸索前进。这座山的硫磺成分一定很高，攀登过程中，不仅摸过岩石、冰雪的手套上有浓重的硫磺味，而且我的冰镐每打一下，石头上总会迸起明亮的火花，火花在黎明前最后的黑暗中一闪即灭。我就这样敲打、摸索着，几乎是垂直地向上攀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