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拉丹冬探险纪实(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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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年03月02日12:14 新浪生活
作者:新浪网友 肖立
七点左右,我爬上了山顶,其实是一条与山谷平行的山脊。我满以为可以在山下看见我们的营地,我们的帐篷,我们的车,还有路师傅和苏毅...然而,山下横亘在我眼前的,是一条由宽变窄、巨大的冰川。这时也许是我一生当中最为失望的时刻。我马上明白了,冰川对面的那座山后,甚至几座山后,才是我们的营地。要到那里去,横越冰川是不可能的。凭常识我就知道,这样大面积的冰川,边缘足有二层楼高,下面还有它融化形成的河流,我根本上不去。我唯一的办法,是顺着山脊走下去,然后左转,绕进我们的谷口去。但是这样做的话,我估计对我来说,还得再走一个白天甚至更多。那些且不论,至少今晚,我是又得在野外过一夜了。
我扔掉了下午以来一直搭在肩上的冰爪,我不再认为我一定能活着回到营地,背着它已毫无意义。我顺着山脊向下,也就是向谷口走去。这列山脊很快也完结了,我顺着一面风化碎石坡开始下山。远处,接近黄昏时的绿草地仿佛在无声地注视着我。我一边走一边思考今晚的吃和住。我现在只有三样东西可以吃,一是下午以来不断发现过的牛粪,二是雪莲(我拔了两个放在口袋中),三是我脚上的毛袜子。其实,三种东西我都不知道可不可以吃,只不过,它们是眼下仅有的我能咬得动的东西。至于住,我无法可想,我只能下山以后往草地上一躺过一夜。当时,我还不知道这一带是群狼出没的地带。这一点,是后来被成都地矿所小分队搭救以后,他们在这一带打死一只老狼后偶然向我提起的。我已经想不了这么多。
这时我大概已经到了连体内的最后贮存都消耗殆尽的时候。我的身体明显地表现出衰竭的征兆:心脏跳动缓慢下来,胸腔仿佛扩大了,每一下心跳,我都感觉能听见它象汽锤似的空洞的“扑通”声。我的双腿已经没有力气再走了,我大多数的时候,是坐在碎石上,用手扒着碎石慢慢向下滑,实在腿前面的碎石积累得多了,我才站起来走一两步。大概就是在这个时候,我看到了远处的一顶白色帐篷。我直到今天都不明白,是一种什么力量让我五百度近视的双眼,在没有眼镜、被血模糊得只剩一道缝的情况下,看见了那顶我今生永难忘记的帐篷。当时,我并不敢马上相信它是帐篷,因为这时候我已经恍惚迷离到不敢完全相信自己感觉的程度。我只是在半清醒的状态中行走。但是,这个帐篷的一个特点让我对它有了信心:它的白色好象是不反光的。在今天下午以来,我也屡次地看见白色的大石头或小片的水面,我几次把它们当成了帐篷。
但经验告诉我,这些东西强烈地反射着阳光,而白布是不反光的。七点多钟的太阳把已经变成金黄的阳光洒在远处的模糊的白点上。我甚至都怀疑我是不是真地看到了它,但是,这是唯一的机会,我于是向它走去。走了二十分钟左右,我再往那个方向看:白色不见了。当时,我不知道其实是因为我走进了一个洼地,面前的土坎暂时地挡住了我的视线。我于是疑心我刚才看到的是幻景。我原地站住,不知该往哪走。正在这时,一阵风吹过,吹来一阵我从1991年第一次进藏以来就熟悉的气味:一种燃烧柴草的气味(其实就是烧牛粪,不过我以前从没靠近过牛粪炉)。我的精神一振:燃烧什么说明附近有人,因为在这里,只有人才能举火。我原地站住,在已经暗下来的山脚下,凝结起自己所有的注意力,准备辨别风向。一分钟不到,又是一阵风过,吹来同样的气息,那方向正是我的前方。
我笔直地向前走去,脱掉鞋袜过了一条小河,再次用腰包喝了些水。又走了不到半个小时,在天已经黑下来的时候,听到了一声狗叫。我几乎落下泪来,因为有狗必然有人。几分钟以后,我在暗蓝色的天幕背景下,看到了离我不远处晃动的几个影子。我先是听到狗叫,然后是马的“咴咴”的嘶鸣声和踏动蹄子声。我渐渐辨认清楚,在我面前的,有一只狗,三、四匹大马和同样数目的,依偎着母马的马驹。最后,我才看清它们的主人:一个一身藏式衣装的老人。
我一瘸一拐地向他走去,心情反而平静下来。我一边平视着他,一边用英语讲了一句:You save me.这句话的声音低到实际是讲给我自己听的。我来到他面前时,一下就歪倒在他面前的石头旁,我仰视着他讲了一句“扎西德徕(吉祥如意)”,这是我所会的唯一一句藏语。老人回了我同样的一句,然后,用藏语问了我好几句,我摇摇头,表示我听不懂。我指指自己鲜血模糊,五官不清的脸,又伸出三个指头告诉他:我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吃东西了。其实,我讲这些都是多余,我看老人并没有听懂多少,他只是伸出又干又粗糙的手,把我从地上搀起来,扶进了帐篷。
我从寒风中脱离出来,进入一个有遮挡的温暖的地方,一股暖意和脱险的感觉充满了我的全身。老人动作缓慢地烧开了一壶茶,又往进倒了不少牛奶,然后抬头问我:“茶喝了嘛?”这既是询问,也是邀请。我点点头,老人于是拿一个不大的铝碗,给我倒上茶。我不敢喝得太猛,因为直到现在心脏跳动还是非常缓慢,胸腔象空洞似的感觉还没有消失。待茶稍凉以后,我开始小口小口地喝。奶茶基本都顺着我的嘴流到了胸前和地下,因为我的牙床和牙齿在不断地出血,我的嘴唇也在流血,并且上翻起来,肿得和鼻子一样高,我实在无法象平时那样,嘴唇贴着碗边,顺当地喝茶。茶碗的底上黄乎乎的结着一层不知是什么东西,倒上茶以后,贴近一看,能看见茶里漂着的白的羊毛和黑的牛毛,此外,还有红的,那是我自己口中的血。我看也不看把这些东西一口口喝下去,然后,又吃了一半老人当作晚饭的羊肉。老人把自己的铺盖分了一半给我,我睡以前,老人又扶我出去小便了一次。
老人是一个大家庭的家长。在我今天,即7月29日晚上八点二十到他这儿以后的三天里,老人的儿子和其他人来看过我。他们比老人的汉语程度好一些。最后,我好不容易向他们说明,请他们用牦牛把我送回尕日曲。他们答应了。
8月1日早晨,老人的侄子(我猜想)备好牦牛把我送出来。我痛哭一场以后与老人作别,老人一直站在帐篷门口看我走出了很远。
我们的牦牛走了不远就碰到成都地矿所的一支地质队。他们根本没有多问我的来历,在盛情谢过送我的藏族小伙子以后,马上用吉普车把我送回他们的驻地。次日下午,他们通知了我的同伴,路师傅驱车到地矿所的帐篷来接我。
我们相见时,我的心情还算平静,但是当我知道路师傅为我失踪而三天没有吃下东西时,我难过地流下了眼泪。路师傅决定,第二天即送我出山,去格尔木疗伤。
8月3日上午十一点,我和路师傅、修理工刘国富与成都地矿所的全体队员合影留念。两天以来,我在这里受到马最良老师、王小龙老师、黄顺和师傅无微不至的照顾,全体队员给我一种兄弟般的爱护。我与他们这些当今中国真正的栋梁们一一握手告别。我的眼角还没有长好,我一再告诫自己:不要流泪。可是,当我来到分队雍永源队长和四川省区调队马最良老师的面前时,双手一放上他们两人的背,刚说了一声“谢谢”,泪水就止不住地流下来。我回首自己住过两天的帐篷,回首分队中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回首远处的绿草和白雪,回首我们头顶的蓝天,我想,这一切将永远留在我的记忆中,留在我的生命中。
这一次探险活动对我来说,就这样匆匆地结束了。在这篇纪实的末尾,我想再一次感谢支持我们的众多厂家、青海省区调队、柴达木综合地质大队和我自己的学校--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我也想对中国科学探险协会的前辈和探险队中我的同伴,表达深深的歉意,因为我没有能够完成他们赋予我的使命。至于我对自己父母,对拯救我生命的老人和成都地矿所分队的前辈和同辈,我所能说的,几乎没有--那一切我想要表达和铭记的,也许存在于我们头顶的蓝天下,但不存在于语言中。
1994年10月20日据日记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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