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噼哩叭啦”、“咚锵咚咚锵”，夹杂着“嘿嘿哟嘿”，响彻南粤小 村的天空。

　　虽然每年广州都有龙舟赛，但是我却每年蜇居在窟里，未曾去看过一 回。今天端午节，托了朋友的福，到天河的猎德村，着实感受了一番龙舟 竞渡的魅力。

　　传说龙舟起源于在汩罗江打捞屈死的屈大夫尸首，很有可能是穿凿附 会，因为如今的端午节，热闹非常，完全没有一丝哀痛的气氛。而香港更 有一天的公众假期，于是每一个公众假期都不在家的朋友Ricky，兴高彩 烈、呼朋引伴地来广州看龙舟——昨晚十点半到，今天下午又得赶回去。

　　很惭愧，就在侧边的龙舟，我从没想起去看。而远道而来朋友，情绪 激烈地感染了我，今天我也背上器材上班，万一有空，就去猎德看赛龙舟。 好不容易熬到了午间，Ricky 给我来了个现场报道，嘈杂的鞭炮声把我的 心扯了去，热烈地节奏地锣鼓，我喜欢，于是出发。

　　猎德村就在珠江边，不远的将来将被兴起的珠江新城所围困，多么近 的村庄，又是多么的遥远，我从来没有进来过。在周遭的摩天大楼下，象 是十多年前的街，象是二十多年前的人。走在猎德村里，有一种历史，一 种组织的强烈感觉，且不说龙舟，就是那河涌[注]边平易近人的六座祠堂， 祠堂里空阔的梁，明亮的天光，高悬的匾，都在诉说着那些曾经的往事， 那些和宗族，和名望息息相关的积存，譬如同治年间出的状元。

　　今天的猎德村是广州诸镇耍龙舟的会场，穿村入江的涌边，早已围满 乡民，其间夹杂着数量庞大的携械人士：有别着小手枪的巡警，更多的是 提着大炮的摄影发烧友。满地摆着应节的荔枝，涌边堤上的果树正挂着粉 红娇嫩的水蒲桃，果实累累的未熟龙眼。过涌的桥已被遮得严严实实，本 来那是看龙舟的最好地点。想起也是必要，如果桥上能看，必是人头涌动， 不仅阻碍交通，恐小桥也难免支离破碎，酿成惨事。

　　今天确是龙舟会而不是龙舟赛，是耍龙舟而不是赛龙舟。一阵阵硝烟 起处，震耳欲聋的爆竹声此起彼伏，在水面炸起一片片水花，一条条旌旗 招展的龙舟，带着其中四五十人的划手，在鼓声的节奏下，破浪而来。

　　且看龙舟，狭长而尖，木板木方穿插而成，或用绳，或用榫，漆上龙 纹，前后有活动方便、可取下的龙首龙尾木雕，船头插数面小红旗，船正 中置一大鼓，后部或置一锣。船上罗伞遍插，旌旗舞动，色彩斑澜。鼓上 或书某村，如“仑头”，“龙潭”，或书村中保甲，如“猎德北约”、“ 石牌上约”，或书村中大姓，如“潘”、“谭”等等。那么鼓声，就带有 号令的意味，带有村寨、宗族的遗音。想起当年三元里的抗英民团，不也 是这些旗，这些鼓么，只是那时丁壮手中的不是桨，而是矛而已。

　　龙舟来时，船头立三五汉子，当风一人手挥红旗，吹着哨子，合着鼓 声左右挥动；其余汉子，和鼓声稍微蹲踞，蹬踏船体。居中两条汉子擂鼓， 不急不徐，或急或徐。更有数人相互配合，取出大批爆竹，置于一捆在竿 上的篮里，把手指粗的香头往满满一篮的鞭炮一伸，举竿者往外一伸，顿 时火花四溢，红衣飞溅，不绝于耳的爆竹声里龙舟被硝烟罩住，然后飞速 地从云里穿出一般。

　　更有漆成红色的香龛，挂在船上。那么龙舟是敬神的了，至于这神是 各方土神还是楚国的屈原，未能明白。有好事者把三五岁孩子也带在船上， 小小年纪也耳渲目染一下龙舟的魅力，十来年后，不又是一位有力的桨手？ 也有的龙舟上立一有胖子，至少一百五十公斤，不断地摇动肥油，做出逗 乐的姿态，是夸耀生活的富足？或是夸耀龙舟的有力。于是在两岸的观者 的笑声中，诺大的胖子也在浪里倏忽来去。

　　小小的河涌里涌动着十多条龙舟，有些舟上龙舟手穿着整齐划一的服 装，有短衣Ｔ恤，也有传统的大红绸衣；有些就随意些，不拘一格。但有 两条龙舟齐头，便听鼓声一转，众桨手一齐用力，要争出个快慢来。桨上 亦有红字，如“福善”村的便一三五书“福”，二四六书“善”，也不忙 着放爆竹了，就见两条村子上下翻舞，浪花腾溅，鼓声隆隆中一泻千里。 我的手也禁不住握紧拳头，随鼓声挥动。又听鼓声一转，两条舟上的划手 们拼力把桨深入水中，把去势止住，然后纷纷转身，重新奋力划动。原来 龙舟在比急停急转，自南向北的龙舟，刹那间就转为北向南了。

　　珠江在涨潮，带动小涌里的水也在渐渐上溢，涌上的小拱桥实在太矮， 龙舟在穿过桥时，便有护旗手将各色罗伞旗帜拨下放倒，划手纷纷低头， 一俟出得桥拱，便又纷纷插上，重振锣鼓。间或也有一些十几人的小龙舟， 也不设各式装饰，只是一面鼓，飞快地在水面上划过，偶尔还要和大龙舟 比个高低，于是便见一条三十多米的长龙与一条十米的小龙你争我夺，各 不相让。

　　老日子里女子是不能碰龙舟的，如今也有女子上龙舟了。猎德村就出 了一支女子龙舟，清一色白衣蓝裤的大嫂级划手，不过，鼓手、指挥还是 丁男。于是别的龙舟就更加用力，鼓声也就更响，当然雌龙舟也不遑多让， 一样意气风发，在爆竹的硝烟里来去自如，飞一般感觉。这还了得，雄龙 舟更是青筋毕露，众桨手干脆直身半跪，埋头耕桨，只觉两条龙舟此消彼 长，一张一驰，随着鼓声地齐头并进地远去……

　　Ricky 说，从来没有想到坐一个小时火车就能看到这么精彩的赛龙舟， 有的朋友已连来四年了。我说香港不是每年也有国际龙舟赛吗？他说你知 道那些都是穿着运动服的，又不能放爆竹，哪有这里的那么传统有趣。是 的，他们过了罗湖，只要一个小时车程就看着了开心的节日，而走路只要 十分钟的我，却年年把龙舟遗忘。

　　一九九九年六月十八日于狡兔窟

　　[注]涌：音冲，广东谓小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