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有考据癖，真是不假。当年一部《红楼梦》，胡适之、俞平泊之流 揣摩古人心思，可谓无所不用其极。文人们对这种才子 佳人内容的嗜好，我总 觉得与他们喜欢梅兰芳有些相通——都有些不可名状的病态。 　　现在轮到《水浒》了。

　　　　历史上是否真有宋江其人，其实与读这部小说毫无关系。我相信施耐庵在 创作的时候，断乎不会去考证宋某的史实的。因为小说 中的故事几乎与多事的 后人挖掘出来的“真实”完全没有因果。“宋江”在这里仅仅只是一个名字， 也许是为了让小说能有好一点的销路， 作者选用了一个在当时可能知道的人多 一些的名字，但他决不是在为宋江作传，这一点谅谁也不会有什么异议，既如 此，费那么多劲钻故纸 堆是不是很无聊？

　　　　读《水浒》，不外“痛快”二字，至于“革命”之类，我以为还是免了吧。 宋江的作为，放大到极限，也不过是想要得到“改良 ”的资格而已。他从来没 有改变现有体制的计划，跳梁江淮间的目的，不过是要居大位者意识到他的存 在。一个人如果渴望别人承认的程度 迫切到象宋江这样，如果这个人是你的朋 友，你不烦吗？ 　　说〈水浒〉反映的是“农民起义”，近乎无稽之谈。１０８人中无一个农 民 ，而“起义”甚至“革命”之说，同样也是乱贴标签。鸡鸣狗盗、滥杀无辜 姑且不论，就是象三打祝家庄这样的“大事”，也不见得有什么不 得不尔的正 当理由。设若一个武装集团的纲领是维护现有体制，其领袖人物的奋斗目标是 成为体制中的一员，大多数骨干分子加入集团的原 因是基于个人恩怨甚至被胁 迫无奈，而这个集团的所有敌对措施仅仅表现为集团内少数成员的个人行为， 尤其是这种行为的目标不过是某个 个体——这是不是与通常意义上的“起义” 或“革命”的概念有根本的不同？

　　　　从头至尾，１０８将就是离心离德的。社会底层出身的李逵、阮氏兄弟们 是一心一意要在体制外快活一辈子的。他们的最高生活 目标就是“大碗喝酒， 大块吃肉，大秤分金”——再加上“快刀杀人”。对孙二娘来说，杀什么人并 不重要，人肉馒头卖得出价钱才是关心 焦点。可以依靠这些人改造社会或者 “替天行道”吗？而小说中稍具中产阶级背景的角色，不是象林冲这样态度暧 昧，就是象卢俊义这样一 心以招安为务。即使是武松、杨志这样的前低级军官， 在受尽屈辱逼上梁山之后，也并不对招安抱什么完全抵触的情绪。有趣的是， 在小说 中，反对招安的，几乎全是村夫野汉，来自城市的，哪怕同样是身在底 层的燕青，也对招安深怀期许。除此以外，人物受教育的程度、婚姻状 况等都 令到他们对招安表现出不同的态度。而宋江以小县城书记员的身份，无论是社 会地位还是所在空间位置，都居于赤贫和小康、城市和 乡村之间，这个人物的 复杂性，也许远较我们知道的为甚。

　　　　〈水浒〉中的战争描写，远远比不上〈三国演义〉。这一方面是由小说特 定的战争条件所决定，另一方面也是由于虚构的痕迹过 重造成的。宋江辈啸聚 山林，决定了其战争方式必定是以游击为主，步骑结合、水陆并进的大规模正 规战对于小小山寨，显然是过于奢侈了 。相信长在红旗下的一代对这一点应该 很容易理解。 　　三山聚义之后，小说的主题就是招安。每经历一次战争，就是向目标更近 一步。 在这些战争中，我们完全看不见不同人物的性格，庞杂的场面显得大而 无当。除了出阵将领姓名有异，这些战争场面与〈说唐〉、〈说岳〉并 无水准 的高下之别。我们也许还记得“没羽箭”张清的石子，但你还记得“小温侯” 或“小霸王”的什么战绩吗？ 　　〈水浒〉的精华在 于它的前半部分，那是以人物为核心在建构故事。鲁智 深、武松、林冲、孙二娘、石秀等，无一不是栩栩如生，流传人口的，也一直 就是这 些人的生平事迹。三山聚义之后，“闹东京”算是成功的章节。各色人 等混水摸鱼，各见性情，而这样的快意文字，在三山聚义前，却是比比 皆是。 　　我总怀疑小说前半部分人物行走江湖的情节是来源于施耐庵自己的亲身经 历，那些人物有他的朋友甚至他自己的影子，所以写出 来有血有肉，一些江湖 窍门也融汇在细节中，读起来就煞有介事。而小说后半部的战争场面多半是寄 托了施氏的平生抱负，也许他也有身受 弓矢的经历，但毕竟没有参与帷幄决策， 所以小说中的战争，气氛是有的，但谋划部署，都不免想当然的痕迹。

　　　　快意恩仇，是中国人不被允许的思想和行为方式，古今皆然。“少不看水 浒”的古训以及武侠传奇的屡遭禁锢，都是可资佐证的 事实。看看央视的〈三 国演义〉吧，一段杀伐血腥的历史，仅仅被表现为策士之间的小聪明，“取富 贵唯大槊尔！”的豪气和血气，完全不 见踪影。也许从这个意义上，我们应该 多看看〈水浒〉，体会中国人曾经有过却已经久违了的血性和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