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鲁斯特是伟大的。他的描写每一分都有浓厚的感情与对生活的完全关注，他的笔不是为描写而描写，不止是为了美而美。他的生命里最鲜明的部份就在那些片断的光、影与谈话中，因而他在昏暗的闭居中不厌其烦地回忆，他的生就在这些里。由此书中冗长的描绘有活泼的光彩，民族、时间或任何意义上的距离都不能阻止他 的感受在我们心中激起同样 的波纹。

　　普鲁斯特不为虚名而写，不为生活而写，在大多人身上被尘嚣淹没的感情在他的追忆中被完美地提纯，近于琐屑的家常话并不仅仅因高雅的情趣与细致的文笔而动人，普鲁斯特的生活太纯太简单了，他的生命之河纯净清晰，在长久的回忆中被分析得丝丝入扣，完整地成为一座宏伟建筑。

　　法语里有比英语多得多的格，还有及其复杂的“阴性”、“阳性”，这也许是 法兰西民族微妙的感觉的象征， 正如东方的象形文字将人类对自然的认识与体验化 入文字本身。精细的美正是法国文学的特点，也许因此失去了一些山野间 露水的野 性，象莫泊桑的文字即是雕琢到极点的例子，却是同样美到无以复加。普鲁斯特正 是将贵族的纤细，因隔绝尘世 而得的绝对的天真来构造了他的天穹。敏感神经质的 朱自清因时间流走而惶惑，东方式的佛教索性将不可知的时空归于虚无 的轮回，普 鲁斯特则在长久的自闭中将时间以文字、以感觉加以固定，他的隐喻、半明半暗的 时空感是极端内敛的明珠， 和梵高暴烈的喷薄恰成极致的对比之美。法兰西是富有 美的民族。

　　雨果同样激情地描绘巴黎圣母院，然而这些章节只是大厦上精雕细镂的一朵花， 是装饰美的一部份，却不是作 品内在支柱的承重点。因此这部份章节甚至在有些版 本中被视为枝蔓而砍去。

　　但是你看普鲁斯特的教堂才真是活的：“几棵倒挂金钟习惯于不知趣地纵容耷 拉着脑袋的枝叶到处乱窜，那上 面的花朵开到一定时候，总迫不及待地要把自己红 得发紫的面孔贴到教堂阴沉的墙上去凉快凉快，我觉得倒挂金钟并不因此 而沾上灵 气；在花朵和它们所投靠的阴沉的墙面之间我的肉眼虽看不到半点间隙，但是在我 的心目中，却存在着一个不可 逾越的深渊。”多么奇妙！花朵在我们的定势中有生 命，墙却是冷的，而光线从它们折射到普鲁斯特的心上时却将之颠倒， 其中的滋味 难以言表。天才的作家仅仅因自己的爱来观察世界。

　　小小的、隐秘的、细微的快乐在任何以往的小说中都居于次要的位置，为人物 服务，为情节服务。然而事实上 我们生活的美，真正持续不断的快乐，正是点滴的 愉悦构成的。这就是普鲁斯特的魅力。

　　雨果的文字是天才的创造，他创造激情的大厦。普鲁斯特的文字是感觉，对细 微的美的感觉，引导我们去爱。 我们是凡人，因而需要浪漫的英雄主义；也因为我 们是凡人，马赛尔-普鲁斯特所寻找的时间与回忆在我们心中激起了无限 的怅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