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前,父母之间经常发生争吵,或许是更年期情绪波动的缘故。某个冬夜,父亲把我从睡梦中唤醒,要我去找寻 负气出门的母亲,我披上单衣急忙跑了出去,朝着母亲在本城惟一的亲戚住处的方向,时夜雪正紧,我终于看到了母亲的身影 。母亲一看到我便流下眼泪来:怎么穿这么少就出来?这件往事在时光流逝中一直被我的记忆抓住,不肯放手,我承认在那段 日子里一度很是沮丧,对婚姻,家庭,一个十三岁的少年开始了他的疑惑。我在假期里翻检出父母婚前的书信,遗憾的是除了 首尾的敬祝伟大领袖之外,找不到一点温情的语句。我甚至开始怀疑在父母之间是否有那种被称为爱情的物质的存在,然而, 我渐渐的长大,也渐渐的懂得,所谓爱情,绝不是不存在,而是我的定义有问题。北岛的爱情故事里写道:这不是一个简单的 故事,这个故事里有你,有我,还有许多人。

　　父亲在东北,母亲在西南,后来到一处建立家庭。一个人决定和另一个人共同生活,共同面对世界,这是人类历史上 的最重大事件,没有爱是不可想像的。但是,爱不能因此而被幻想成罗曼蒂克,它仍旧充满了未知的阻碍,琐碎的烦恼,深切 的伤痛。爱的滋味很难说是甜蜜的,它在许多时刻表现出苦涩,如果你不相信,或不愿品尝,你就不能说你在真正地爱着。

　　今年初春时,有一夜我在回家途中在一家小店吃东西,碰巧隔座坐着一对中国情侣,两人在吵架,女孩子显得有些激 动,反复地问男子相不相信她会去死。我不想听也听得清他们的对话,似乎没有什么重要的理由,这是恋爱中常有的那种莫名 其妙的,差不多是为了吵架而吵架的例子。我吃着难以下咽的饭食,因为我想起了过去,现在想吵架也不可得了。我知道他们 将重归于好,但过于频繁的争执仍然会在心中留下伤痕,不论多么细微。我起身离席,请店家把他们的帐算在一起,祝他们幸 福,不要轻易放弃。

　　人恋爱一次是不容易的。我想,爱是我的身体里的一种能量储存,就象石油和煤炭,没有人的爱是取之不尽,爱之不 竭的,所以我要仔细地珍惜。有人生来是爱的贫瘠户,有人在一次爱中过于猛烈,他们没什么可以燃烧,于是就把别处的柴火 凑来,家庭背景,未定的前途,利益得失,哪怕是仅仅为找个伴儿的害怕孤独。而在那种真正的由自身而发的爱的燃烧时,散 出了光和热,是生命的美好展示,同时也带来煎熬和灼痛。

　　对那位女孩子的提问,男子始终未答,他究竟相信她会为爱情付出生命么?爱和死,应该是相反的两极,前者要朝夕 相处,生命绵延,后者则是绝对的背离和放弃。为什么现实中两者常常联系在一起?不久,我又听到一个故事。一位女子来日 本后接受了别的男子的追求,便打电话告诉原来的男友分手的决定,随后她感到难以名状的不安,又打电话给朋友,请他们去 看望他。人们找到他时,决意自杀的他已经因失血过多而休克,经过抢救,脱离了危险。这位女子觉得过意不去,给他汇去十 万日圆作为补偿。故事很简单,但我相信在他们之间将永无和好的可能了,问题在这笔钱上。它的动机何在?是偿赎?是怜悯? 总之不是爱。

　　这令我想起了作家叶兆言的一篇短篇小说挽歌,男主角在恋人因事故丧生后意图自杀,但遭到众人阻拦未果,当大家 在一段时日后以为他走出了痛苦时期时,却发现他在冬日公园的长椅上死去,血令一片积雪融化后又凝结成冰。叶兆言在创作 谈里说这世界上很少有人殉情了,那么每个殉情者都是我们时代里的了不起人物。加缪说,真正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 自杀。所以殉情者们等于回答了哲学的根本问题,这是人向已变得没有意义的世界发起的最后冲击。与其用一种无法接受的方 式让它赢,不如自己以绝对肯定的方式让它输。刘小枫如是说。殉情者才是同命运搏斗的胜者。

　　但是,大多数人的看法并非如此,他们指责殉情者头脑简单,偏激冲动,怯懦胆小,目光短视,通俗的讲法是窝囊。 而我觉得事实上,殉情者们是最有尊严的。人们乐生畏死,活的再平淡,也总有些零碎的欢乐值得苟延,殉情者们却相反,他 们乐死畏生,这又如何是胆怯?通过死的选择,他们超越了本能,他们有资格骄傲,他们不仅诚实而且勇于捍卫,他们和处于 受动状态的动物划清了界限。

　　罗大佑唱着,情到深处人孤独,其实又何止孤独?真实的爱对当事人来说总有难以言传的苦涩,所以需要给它加上华 丽矫饰的伪装,一如打扮这虚伪的世界。殉情者是揭开了帘幕看到了真象的人,我想我可以理解,至少有些路不可重行,有些 歌不可复听,有些人不可再见,有些地不可久居。而这手臂曾相挽过,这眼光曾对视过,就算逃至天涯海角,又如何逃得开自 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