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学毕业后，嘉伟被分到一家研究所工作。从学生宿舍搬进单身公寓，生活气息陡然浓郁起来。走廊里沿墙根排着一 溜液化气罐，每到晚饭时分，不少准妇人挥舞纤纤素手煎炒烹炸。在食堂吃完晚饭回来，闻着阵阵菜香中隐约缠绵着的脂粉气, 嘉伟总是不自觉地想起筱敏来。

　　筱敏和嘉伟同一年级, 但不同系。一次上公共课，嘉伟去晚了，只好穿插到前排空位, 和女生坐在一起。后来学 化学的筱敏说, 在嘉伟坐下的瞬间，她明白了什么是亲合力。可嘉伟对当时情景总想不真切，这也不能怪他，那时他正迷着 足球。

　　嘉伟来自农村, 学校的体育课只教滚铁环, 以前没见过足球。大学上体育课要分班, 辅导员带大家去运动场自 由选择。只见一身短打的武术教师在操场边拉着圈,二踢脚, 旋风腿, 燕子三抄水, 动作干净利索。 可惜嘉伟家住峨 嵋山下,从小跟师傅练过猴拳, 手里拿根棍子就象猴子上了树。 虽说如今远离家乡, 背叛师门的事可不能做。嘉伟有点 遗憾地继续往下看, 体操老师正在几床垫子上翻来滚去, 忽然直挺挺拿一个大顶, 围观的同学轰然叫好。嘉伟摇摇头转 过身, 前面一群人呈扇形围着什么, 嘉伟挤到前排照别人样蹲着。只见场地中间一位黄衫白裤的精壮汉子,满脸胡茬, 一头长发, 正踢踺子似地踢球。脚背、大腿、头顶依次击球, 球越爬越高, 忽地象山间溪水顺着胸腹流下, 缓缓停在 不远处, 那汉子踏上一步,挥动左腿, 砰的一声, 球笔直飞出, 哇, 前面有门, 门后有网! 嘉伟觉得球根本没 动, 猛地就砸在门楣上弹入洁白的网底。他腿肚子有点发软, 象刚扎完马步, 忙就势坐在草地上。黑白分明的皮球, 碧绿如茵的草坪, 蝴蝶般的技巧, 雷霆般的力量, 嘉伟激灵灵一阵颤动, 就觉着什么东西哽住喉咙, 头脑里嗡嗡一 片。那是他进大学后第一次头晕目眩。

　　嘉伟第二次头晕目眩是为了筱敏。不过追根究底, 还得从足球讲起。

　　嘉伟报名上了足球班，那精壮汉子曾在辽宁队踢过主力，也是校足球队教练，嘉伟上他的课没有少挨训。足球欺生， 带球时下绊子，顶球时砸鼻子。最难捉摸的是射门，十有八、九会从意料不到的角度飞越球门。嘉伟很自觉，呼呼跑过去，捡 起球又呼呼跑回来。遇上前辽宁队主力不开心，常常指着一旁的田径队，用他嘶哑的嗓音说:"跑得比球还快，你真该去那" 。嘉伟听凭众人轰笑，红了脸气呼呼不吭声。他只是生自己的气，在他心中，对教练有一种说不出的亲近。况且和家乡的猴拳 师傅相比，教练只动口，已经很有君子之风了。

　　嘉伟学的是数学，他从中学开始就特别喜欢数论。简简单单的数字奥妙无穷，丢番图方程、角谷猜想、费玛大定理、 哥得巴赫猜想，无不让人心醉神迷。有时他自己也疑惑，数字世界为什么如此勾魂摄魄，想来想去想不清楚，只好搬出惯用的 反证法: 红尘里哪有如此纯净美妙的风光。他一直很满意这个证明，遇上足球，才知道证明并不充分。从迷上足球的那天起 ，嘉伟三点式的生活变成了四点，宿舍、教室、食堂，再加足球场。晚饭前的一段时光，他几乎都呆在球场上。大学是球痴成 堆的地方，就算是冰天雪地，也会有大队人马在奋力厮杀。刚开始嘉伟没好意思加入战团，只远远地对着墙单练。推、踢、顶 、颠, 一个人忙得满头大汗。过了几个月，嘉伟自认为和黑白相间的足球以及球迷都混熟了, 于是怯生生加入阵营。当然 ，大多数时间是在球门线附近溜达。

　　一次上足球课分组比赛，有队员腿伤未愈，教练只好让嘉伟烂脚充数。嘉伟头一回远离球门作后卫，兴奋莫名。开场 不久，对方前锋带球突到禁区右侧，后卫上前堵截，嘉伟跟进补位。那前锋一晃一扣，拔脚踢出一记香蕉波，球径直飘向大门 远角，嘉伟回头见守门员状如木鸡，下意识地拔身而起，一个灵猿摘桃扑住皮球。哨声吹响，点球！教练掏出菜票在嘉伟鼻子 前晃了一下(学校的菜票象食堂里煮过头的青菜，发黄)。点球罚进，比赛继续。嘉伟赎罪心切, 呼呼跑到前面助攻,又呼 呼跑回来防守。有两次破门立功的机会, 都因心情紧张, 动作变形, 没有把握住。易边再战, 嘉伟仍撒着欢儿跑，快 结束时，对方守门员扑球脱手，嘉伟倒地弹腿，抢先后卫一步扫球入网。进球有效，嘉伟从地上蹦起，举着手嗬嗬乱叫，几名 同学冲过来抱成一团。 那天是星期二,晚上嘉伟没去自习, 溜进城看了两部录相，其中一部是二级片，回来好久没睡着。

　　嘉伟球艺渐涨, 一周一次足球课总嫌太短。校队每星期一、三、五下午训练, 嘉伟常抱着球去旁观。队员在草坪 上练技术, 练二过一、三过二战术配合, 练边路进攻、中路进攻、快速反击, 嘉伟坐在场外跑道上安静地看,等队员开 始体能强化, 他就起身练球。教练在场里又叫又嚷, 从不看他一眼。

　　一个清清爽爽的秋日下午, 嘉伟看过校队训练, 正在跑道上颠球, 球忽高忽低、飘飘悠悠地旋转着, 优美得 如同数学公式, 嘉伟略微有些分神, 脚面稍偏,球滚向远处,跑过去追上球刚要转身, 就听一个脆生生的声音说: " 今天颠了四十, 比上次多十五", 嘉伟抬起头, 见身前立着一位姑娘, 白衣兰裙, 披肩秀发用红丝带蓬松松拢在脑 后,亮亮的眼睛蕴满笑意, 白皙的脸庞上, 右边 酒涡深, 左边笑靥浅。嘉伟木木呆呆盯着姑娘看, 两人目光相遇, 姑娘微微侧过脸去, 一抹赧颜和着天边斜晖染上面颊。嘉伟醒过神, 忙低下头转身找球, 走两步又回过身,想说点什么 却找不到话头,只听姑娘扑哧一口笑出来, 嘉伟红了脸跟着嘿嘿笑两声。姑娘问: "以前没踢过球? ", 朱唇微启, 两颗虎牙探了探头。"哎, 来这才学", "进步挺快的","嘿嘿", 嘉伟掩不住得意, 又担心话头中断, "球要 到沟里去了", 姑娘指指球, 嘉伟转过身,努力回想范.巴斯滕的英姿, 稳稳向球跑去。

　　两天后上公共课, 嘉伟和那姑娘碰巧坐在一起, 碰巧看见她的笔记本上写着"筱敏"两字,字迹和人一样柔媚娇 俏, "敏"字里两点若有若无, 象两颗小小的虎牙。嘉伟心中忽冷忽热,对着课本呆想如何同筱敏搭腔, 下课铃响, 筱敏用笔敲敲桌面, 推过习题本问, "我这题怎么错了?", 给人讲题在嘉伟是驾轻就熟, 可惜刚开了个头,筱敏就 恍然称是。边收书本边道谢, 目光似水, 笑靥 如花。嘉伟禁不住轻声问, "学什么专业?", 声调自然得连自己都 吃惊。 那感觉就象第一次射门中的, 先前的紧张羞怯顿时烟消云散。接下去一切都顺理成章了, 嘉伟四点式的生活又多 了一点, 周末电影院。

　　(二)

　　倏忽过了两年, 嘉伟被前辽宁队主力招致麾下, 坐镇中场。教练还是不太喜欢场下的嘉伟, 嫌他酒量小, 说 话少, 尤其脏字太少。嘉伟也想丰富自己的语言, 可筱敏的音容象把大扫帚, 容不得他脏乱差。但是, 绿茵场上的嘉 伟无可指责, 凶猛、积极, 有时一脚妙传, 连教练也得承认, "再加倍努力, 这小子比当年的自己就只差一截了" 。

　　中场需要意识。要在拚抢中迅速找到最佳攻击线路, 传出致命的一脚, 技能、勇气、智慧、灵感, 缺一不可。 嘉伟相信真正的中场是天生的, 马拉多纳和欧拉、高斯一样, 可遇而不可求。自己半路出家, 不可能有所作为了, 他 踢足球就象学数学,不过是难舍个中滋味, 至于能走多远, 自己哪里管得了。 筱敏常为此笑他象个孩子, 永远长不大, 嘉伟总是摊摊手, "没办法, 等着女儿一道念书"。

　　筱敏也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球迷, 嘉伟比赛, 她每场必到, 嘉伟一有上佳表演, 她总是最先叫好, 周围观 众中不知嘉伟的人多, 不知筱敏的人反倒更少。筱敏家在甘肃清水, 父母都是军人, 耳濡目染, 筱敏待人行事也有几 分军人的大方果决。平时除了足球, 两人很少有分歧。筱敏喜欢桑巴足球, 说它热烈奔放, 象军人的情感,嘉伟指出, 德国队令人窒息的严谨才是军人本色。 争论了几次, 最后双方达成共识, 巴西人才情横溢, 日尔曼民族沉静深思, 风格虽然两样, 痴心投入却是相同。筱敏还特地加上一句, 两者都体现出一股战无不胜的军人之气。

　　大四时, 赶上世界杯外围赛。惶惶然几悲几喜, 国家队总算挺过来, 最后一场踢平即可出线。上足球课, 教 练让大家预测吉凶, 竟然都是两个字: 没戏。结果大家都成了神算子。看完球, 筱敏陪嘉伟在小树林里散步, 嘉伟见 筱敏不时瞟自己一眼, 忙哑着声音说: "该输, 一盘散沙, 出去也是丢人现眼, 没人会生气", 筱敏点点头没出 声, 走了一会儿, 筱敏说: "打个赌, 输了明天陪我去商场, 赢了嘛, 赢了让你亲一小口", "赌什么?", "你说",嘉伟想了想, "赌咱俩的女儿左边酒涡深还是右边酒涡深", 筱敏白了他一眼转过脸去, 嘉伟看着月光下筱 敏娇娇怯怯的模样, 沉默半晌道: "还是要男孩吧, 中国队需要中场"。

　　转眼毕业临近, 两人都十分担心。分配争夺的焦点是天南海北( 天津、南京、上海、北京 ), 恰巧化学系有 两个甘肃名额, 正是筱敏父母所在单位。嘉伟信心十足地找到校里主管分配的顾处长, 要求到祖国的大西北去献青春。谁 知, 那学年前后有两位女生因失恋自杀身亡, 学校明文规定分配时决不照顾违禁情侣, 跨系调配更不可能。事已至此, 嘉伟反到安心, 收集了一些资料准备工作后考研究生。

　　忙着几天写毕业论文, 嘉伟没和筱敏见面。一晚忽然停电, 嘉伟扔下论文去找筱敏, 宿舍里没人, 大约自习 去了, 嘉伟信步往回走, 经过宿舍楼后面的一片小树林, 隐约看见筱敏坐在那里, 轻轻走近身, 筱敏正和一个姑娘 似的男生手拉手说着话, 抬头看见嘉伟,筱敏起身带起那男孩, 顺手掸掸他肩上的尘土, "过一会儿我去找你", 男 孩如接圣旨似地走了。嘉伟阴着脸不吭气, 沉默良久, 筱敏依近嘉伟幽幽叹息一声说: "顾处长的独生子, 今年刚到 我们系, 大家都叫他顾小妹", 嘉伟好久才逼出一句: "恶心,肮脏", 筱敏涨红了脸, "真是不折不扣的农民", 嘉伟身体有点颤抖, 恶狠狠推开筱敏, "呸"地一声, 掉头离去。几天后, 班里按学习成绩排队, 依名次挑选单位, 嘉伟第一个上前, 选择了如今所在的研究所。

　　(三)

　　研究所地处市郊, 人才成堆, 嘉伟所学专业又太空泛, 最后被安插在计算机室,协助技术人员调试程序, 兼 职机房管理。平时不过是登记上机人数, 清点用去多少打印纸而已,初中学的知识都嫌多。

　　嘉伟有空仍踢踢球。住处四周没有大块空地, 只能在篮球场上踢, 既费鞋又磨脚。平素等上一天也来不了几人, 到了周末, 禁区大的地方足足能有两个队, 比公共汽车松不了多少。踢了几次, 没怎么摸着球, 嘉伟只得错开高峰期, 独自遛遛球解馋, 自己也感觉到球艺一天不如一天。

　　嘉伟和另外一人共住一室, 屋子比家乡的猪圈还小。楼里夜猫子成群, 凌晨两点钟还能听见隔壁有人在背诵李清 照的词。室友比嘉伟早来三年, 特爱听收音机。对于嘉伟来说, 躺在床上听主持人没完没了讲费话, 再放一首腻歪歪的 歌, 实在是种折磨, 后来靠了武力威慑才让室友养成戴耳机的习惯。嘉伟很奇怪他们为什么这么晚都不睡觉,事实上嘉伟 自己也睡不着, 每晚他都要想起筱敏, 想得心中阵阵酸痛。

　　嘉伟拂袖而去的第二天就不生筱敏的气了, 有什么缘由生气呢? 但是嘉伟不会去清水, 至少这次不去。道理很 简单, 和中国队败给韩国队, 他仍然为中国队而不是韩国队加油一样简单。他没有再去筱敏的宿舍, 临走前一天, 他 找着筱敏同寝室的女生抄下通讯地址, 筱敏还是去了她父母的单位。嘉伟想给筱敏写信, 几次提笔又搁下。写自己当管理 员, 一个月磨坏一双球鞋? 或者写自己躲在被窝里想她? 嘉伟无从落笔, 只是五月五日那天, 寄了一张音乐卡祝筱 敏生日快乐。不久收到回信, 信中夹着一张彩照, 筱敏身穿军装,歪戴军帽, 微笑着斜倚在球门柱上。信里说, 因为 军容不整, 只冲洗了一张。收信的当晚, 嘉伟拍拍室友肩膀, 告诉他以后听收音机不用戴耳机, 音量稍稍小点就行。 嘉伟细细研究过这张相片, 碧绿的草坪, 碧绿的军装, 而筱敏的巧笑却是洁白的, 象她搭在球网上的洁白的手, 又 象她的手搭着的洁白的网。

　　时过不久, 研究所举办四人制足球赛。篮球场两边各放一个鸡笼大的球门, 守门员站在那, 几乎连老鼠都钻不 进去。可是比赛激烈得出人意料, 守门员坚不挪窝, 余下三人, 忽而是左后卫、中后卫、右后卫, 忽而是左前锋、中 锋、右前锋, 地地道道的荷兰式全攻全守打法。场地太小, 容不下中场, 也用不着中场, 攻防转换只是瞬间的事。刚 围着这边球门狂轰, 忽又转到那边球门乱炸, 热热闹闹象一群无头苍蝇在飞。计算机室的运气奇佳, 三场比赛都踢成零 比零, 靠抽签进入半决赛, 又靠互射点球顺利过关。决赛哨响, 狼烟顿起。嘉伟场场比赛都上, 渐渐找回些感觉, 信心十足地黏住了皮球在对方门前转悠着寻找缝隙。下半时开场不久, 嘉伟带球甩掉两名队员, 突至门前, 接连穿花蝴 蝶般地交叉换步, 骗得门将重心偏移, 刚要推球入门, 不防后面扫来一腿, 正中脚腕, 嘉伟冷汗直冒, 腾身摔在 场上。

　　从医院回来, 已经十一点半, 嘉伟笑着和众人道别, 约好下个月到市里的大学踢球。室友喂嘉伟吃完药, 合 着手在床前转了一会儿。嘉伟说这点伤实在是小意思。室友把收音机放在嘉伟枕旁, 说痛的时侯听音乐可以分分心。熄灯躺 下,室友在黑暗中探头告诉嘉伟有事尽管叫醒他。

　　深夜, 嘉伟忽然醒来。脚腕处阵阵抽搐,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牵扯着。嘉伟呆了片刻, 不知怎么想起了筱敏, 想起了那广阔而碧绿的草坪, 熟悉而洁白的微笑。一切是那么美好, 而一切又是那么遥远, 遥远得象在不可触及的天涯 。嘉伟禁不住悲从中来, 大颗大颗的泪珠滑过面颊, 无声地落在枕上。哭了一会儿, 心中好受多了。嘉伟若有若无地想 着心事, 倦意袭来,不觉又沉沉睡去。

　　天 涯 绿 茵

　　北 斗 七 心

　　(一)

　　大学毕业后，嘉伟被分到一家研究所工作。从学生宿舍搬进单身公寓，生活气息陡然浓郁起来。走廊里沿墙根排着一 溜液化气罐，每到晚饭时分，不少准妇人挥舞纤纤素手煎炒烹炸。在食堂吃完晚饭回来，闻着阵阵菜香中隐约缠绵着的脂粉气, 嘉伟总是不自觉地想起筱敏来。

　　筱敏和嘉伟同一年级, 但不同系。一次上公共课，嘉伟去晚了，只好穿插到前排空位, 和女生坐在一起。后来学 化学的筱敏说, 在嘉伟坐下的瞬间，她明白了什么是亲合力。可嘉伟对当时情景总想不真切，这也不能怪他，那时他正迷着 足球。

　　嘉伟来自农村, 学校的体育课只教滚铁环, 以前没见过足球。大学上体育课要分班, 辅导员带大家去运动场自 由选择。只见一身短打的武术教师在操场边拉着圈,二踢脚, 旋风腿, 燕子三抄水, 动作干净利索。 可惜嘉伟家住峨 嵋山下,从小跟师傅练过猴拳, 手里拿根棍子就象猴子上了树。 虽说如今远离家乡, 背叛师门的事可不能做。嘉伟有点 遗憾地继续往下看, 体操老师正在几床垫子上翻来滚去, 忽然直挺挺拿一个大顶, 围观的同学轰然叫好。嘉伟摇摇头转 过身, 前面一群人呈扇形围着什么, 嘉伟挤到前排照别人样蹲着。只见场地中间一位黄衫白裤的精壮汉子,满脸胡茬, 一头长发, 正踢踺子似地踢球。脚背、大腿、头顶依次击球, 球越爬越高, 忽地象山间溪水顺着胸腹流下, 缓缓停在 不远处, 那汉子踏上一步,挥动左腿, 砰的一声, 球笔直飞出, 哇, 前面有门, 门后有网! 嘉伟觉得球根本没 动, 猛地就砸在门楣上弹入洁白的网底。他腿肚子有点发软, 象刚扎完马步, 忙就势坐在草地上。黑白分明的皮球, 碧绿如茵的草坪, 蝴蝶般的技巧, 雷霆般的力量, 嘉伟激灵灵一阵颤动, 就觉着什么东西哽住喉咙, 头脑里嗡嗡一 片。那是他进大学后第一次头晕目眩。

　　嘉伟第二次头晕目眩是为了筱敏。不过追根究底, 还得从足球讲起。

　　嘉伟报名上了足球班，那精壮汉子曾在辽宁队踢过主力，也是校足球队教练，嘉伟上他的课没有少挨训。足球欺生， 带球时下绊子，顶球时砸鼻子。最难捉摸的是射门，十有八、九会从意料不到的角度飞越球门。嘉伟很自觉，呼呼跑过去，捡 起球又呼呼跑回来。遇上前辽宁队主力不开心，常常指着一旁的田径队，用他嘶哑的嗓音说:"跑得比球还快，你真该去那" 。嘉伟听凭众人轰笑，红了脸气呼呼不吭声。他只是生自己的气，在他心中，对教练有一种说不出的亲近。况且和家乡的猴拳 师傅相比，教练只动口，已经很有君子之风了。

　　嘉伟学的是数学，他从中学开始就特别喜欢数论。简简单单的数字奥妙无穷，丢番图方程、角谷猜想、费玛大定理、 哥得巴赫猜想，无不让人心醉神迷。有时他自己也疑惑，数字世界为什么如此勾魂摄魄，想来想去想不清楚，只好搬出惯用的 反证法: 红尘里哪有如此纯净美妙的风光。他一直很满意这个证明，遇上足球，才知道证明并不充分。从迷上足球的那天起 ，嘉伟三点式的生活变成了四点，宿舍、教室、食堂，再加足球场。晚饭前的一段时光，他几乎都呆在球场上。大学是球痴成 堆的地方，就算是冰天雪地，也会有大队人马在奋力厮杀。刚开始嘉伟没好意思加入战团，只远远地对着墙单练。推、踢、顶 、颠, 一个人忙得满头大汗。过了几个月，嘉伟自认为和黑白相间的足球以及球迷都混熟了, 于是怯生生加入阵营。当然 ，大多数时间是在球门线附近溜达。

　　一次上足球课分组比赛，有队员腿伤未愈，教练只好让嘉伟烂脚充数。嘉伟头一回远离球门作后卫，兴奋莫名。开场 不久，对方前锋带球突到禁区右侧，后卫上前堵截，嘉伟跟进补位。那前锋一晃一扣，拔脚踢出一记香蕉波，球径直飘向大门 远角，嘉伟回头见守门员状如木鸡，下意识地拔身而起，一个灵猿摘桃扑住皮球。哨声吹响，点球！教练掏出菜票在嘉伟鼻子 前晃了一下(学校的菜票象食堂里煮过头的青菜，发黄)。点球罚进，比赛继续。嘉伟赎罪心切, 呼呼跑到前面助攻,又呼 呼跑回来防守。有两次破门立功的机会, 都因心情紧张, 动作变形, 没有把握住。易边再战, 嘉伟仍撒着欢儿跑，快 结束时，对方守门员扑球脱手，嘉伟倒地弹腿，抢先后卫一步扫球入网。进球有效，嘉伟从地上蹦起，举着手嗬嗬乱叫，几名 同学冲过来抱成一团。 那天是星期二,晚上嘉伟没去自习, 溜进城看了两部录相，其中一部是二级片，回来好久没睡着。

　　嘉伟球艺渐涨, 一周一次足球课总嫌太短。校队每星期一、三、五下午训练, 嘉伟常抱着球去旁观。队员在草坪 上练技术, 练二过一、三过二战术配合, 练边路进攻、中路进攻、快速反击, 嘉伟坐在场外跑道上安静地看,等队员开 始体能强化, 他就起身练球。教练在场里又叫又嚷, 从不看他一眼。

　　一个清清爽爽的秋日下午, 嘉伟看过校队训练, 正在跑道上颠球, 球忽高忽低、飘飘悠悠地旋转着, 优美得 如同数学公式, 嘉伟略微有些分神, 脚面稍偏,球滚向远处,跑过去追上球刚要转身, 就听一个脆生生的声音说: " 今天颠了四十, 比上次多十五", 嘉伟抬起头, 见身前立着一位姑娘, 白衣兰裙, 披肩秀发用红丝带蓬松松拢在脑 后,亮亮的眼睛蕴满笑意, 白皙的脸庞上, 右边 酒涡深, 左边笑靥浅。嘉伟木木呆呆盯着姑娘看, 两人目光相遇, 姑娘微微侧过脸去, 一抹赧颜和着天边斜晖染上面颊。嘉伟醒过神, 忙低下头转身找球, 走两步又回过身,想说点什么 却找不到话头,只听姑娘扑哧一口笑出来, 嘉伟红了脸跟着嘿嘿笑两声。姑娘问: "以前没踢过球? ", 朱唇微启, 两颗虎牙探了探头。"哎, 来这才学", "进步挺快的","嘿嘿", 嘉伟掩不住得意, 又担心话头中断, "球要 到沟里去了", 姑娘指指球, 嘉伟转过身,努力回想范.巴斯滕的英姿, 稳稳向球跑去。

　　两天后上公共课, 嘉伟和那姑娘碰巧坐在一起, 碰巧看见她的笔记本上写着"筱敏"两字,字迹和人一样柔媚娇 俏, "敏"字里两点若有若无, 象两颗小小的虎牙。嘉伟心中忽冷忽热,对着课本呆想如何同筱敏搭腔, 下课铃响, 筱敏用笔敲敲桌面, 推过习题本问, "我这题怎么错了?", 给人讲题在嘉伟是驾轻就熟, 可惜刚开了个头,筱敏就 恍然称是。边收书本边道谢, 目光似水, 笑靥 如花。嘉伟禁不住轻声问, "学什么专业?", 声调自然得连自己都 吃惊。 那感觉就象第一次射门中的, 先前的紧张羞怯顿时烟消云散。接下去一切都顺理成章了, 嘉伟四点式的生活又多 了一点, 周末电影院。

　　(二)

　　倏忽过了两年, 嘉伟被前辽宁队主力招致麾下, 坐镇中场。教练还是不太喜欢场下的嘉伟, 嫌他酒量小, 说 话少, 尤其脏字太少。嘉伟也想丰富自己的语言, 可筱敏的音容象把大扫帚, 容不得他脏乱差。但是, 绿茵场上的嘉 伟无可指责, 凶猛、积极, 有时一脚妙传, 连教练也得承认, "再加倍努力, 这小子比当年的自己就只差一截了" 。

　　中场需要意识。要在拚抢中迅速找到最佳攻击线路, 传出致命的一脚, 技能、勇气、智慧、灵感, 缺一不可。 嘉伟相信真正的中场是天生的, 马拉多纳和欧拉、高斯一样, 可遇而不可求。自己半路出家, 不可能有所作为了, 他 踢足球就象学数学,不过是难舍个中滋味, 至于能走多远, 自己哪里管得了。 筱敏常为此笑他象个孩子, 永远长不大, 嘉伟总是摊摊手, "没办法, 等着女儿一道念书"。

　　筱敏也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球迷, 嘉伟比赛, 她每场必到, 嘉伟一有上佳表演, 她总是最先叫好, 周围观 众中不知嘉伟的人多, 不知筱敏的人反倒更少。筱敏家在甘肃清水, 父母都是军人, 耳濡目染, 筱敏待人行事也有几 分军人的大方果决。平时除了足球, 两人很少有分歧。筱敏喜欢桑巴足球, 说它热烈奔放, 象军人的情感,嘉伟指出, 德国队令人窒息的严谨才是军人本色。 争论了几次, 最后双方达成共识, 巴西人才情横溢, 日尔曼民族沉静深思, 风格虽然两样, 痴心投入却是相同。筱敏还特地加上一句, 两者都体现出一股战无不胜的军人之气。

　　大四时, 赶上世界杯外围赛。惶惶然几悲几喜, 国家队总算挺过来, 最后一场踢平即可出线。上足球课, 教 练让大家预测吉凶, 竟然都是两个字: 没戏。结果大家都成了神算子。看完球, 筱敏陪嘉伟在小树林里散步, 嘉伟见 筱敏不时瞟自己一眼, 忙哑着声音说: "该输, 一盘散沙, 出去也是丢人现眼, 没人会生气", 筱敏点点头没出 声, 走了一会儿, 筱敏说: "打个赌, 输了明天陪我去商场, 赢了嘛, 赢了让你亲一小口", "赌什么?", "你说",嘉伟想了想, "赌咱俩的女儿左边酒涡深还是右边酒涡深", 筱敏白了他一眼转过脸去, 嘉伟看着月光下筱 敏娇娇怯怯的模样, 沉默半晌道: "还是要男孩吧, 中国队需要中场"。

　　转眼毕业临近, 两人都十分担心。分配争夺的焦点是天南海北( 天津、南京、上海、北京 ), 恰巧化学系有 两个甘肃名额, 正是筱敏父母所在单位。嘉伟信心十足地找到校里主管分配的顾处长, 要求到祖国的大西北去献青春。谁 知, 那学年前后有两位女生因失恋自杀身亡, 学校明文规定分配时决不照顾违禁情侣, 跨系调配更不可能。事已至此, 嘉伟反到安心, 收集了一些资料准备工作后考研究生。

　　忙着几天写毕业论文, 嘉伟没和筱敏见面。一晚忽然停电, 嘉伟扔下论文去找筱敏, 宿舍里没人, 大约自习 去了, 嘉伟信步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