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对所谓拉拉身份曝光的回应》,李银河再一次把自己放在了风暴的正中央。

晚七点,拨通她的电话。听筒那端的她声音里听不到任何风暴的气息,仿若所有的沸沸扬扬都是千里之外的别家的事儿,而她只是一个刚刚陪儿子吃完晚饭的闲老太太,一时兴起,陪你聊上一段天,不疾不徐,气定神闲。

但对所有的问题,李银河都有问必答。

有所知有所感的,多说两句,无所知无所感的,少说几字。因为所研究性学领域的所谓“敏感性”,记者在有些问题的提问时会“弯弯绕”好几圈,但她都会直接作答,不退缩,不回避,言语平和,并时时伴以“哈哈哈”或“呵呵呵”的笑声。于是严肃的采访时不时地就跑了偏,明明以“关注”、“发声”、“非议”、“易性者”这样严谨而学术的提问开场,不觉间就发展成了“鸵鸟”、“阿Q”、“王八瞅绿豆”的逗比方向。

但一派天真无碍中,李银河隐露锋芒。

“我就是想终生地追求爱和美。”采访末尾,她斩钉截铁地说,“一直到死,过这种在美和爱里面的生活。”

“我确实是有点(被逼急了)”

同性恋和跨性别(者)的区别在于:同性恋是性倾向的少数派——多数人都是异性恋,他是同性恋;跨性别(者)是性别认同的少数派——多数人都是是什么生理就认同什么心理,但他们这一小撮人是这种生理性别但是认同另一种心理性别。

新浪女性(以下简称X):以这样一种方式公开自己的生活,你不会担心会对生活造成更大的影响吗?因为势必会引起更多的关注与非议。

李银河(以下简称L):但是没有办法。因为他(刘长安)那个文章太……点击量还是很高的,传得哪儿哪儿都是。我要是不出来澄清事实的话,就好像默认了似的。

X:我看有一篇文章中说,你一个多年的同事说你“看来又被逼急了”,否则不会写这样一个文。你是被逼急了吗?

L:我觉得确实是有点。因为他是在指责我的诚信了,好像我是在欺骗人:自己明明是一个同性恋,假装成一个异性恋,欺骗大众,欺骗同性恋群体。这个东西太严重了。

X:其实这件事引起的不仅仅是对你私生活的关注和讨论,大家更多的焦点可能还是在对你现在伴侣的身份——易性者——这个人群的普遍关注上。因为这个群体对大众而言还是挺陌生的。

L:这个东西好多人都不清楚。其实我觉得把他叫做“易性者”挺麻烦的,就叫“跨性别(者)”就最好了,说得又清楚,表达得又好。而且有的他就直接叫transsexual,跨性别的意思。我看到网上对这个有好多误解,因为它是以T打头嘛,所以好多人就把它想成女同性恋里面那个T(注:tomboy)。其实这两个T代表不同的英文词。我觉得大众对LGBT这四个群体(注:L=Lesbian,女同性恋;G=Gay,男同性恋;B=Bisexual,双性恋;T=Transsexual,易性者)都不是很清楚,对同性恋和跨性别(者)的区别也不是很清楚。

X:在你的研究和了解中,易性者这样一个群体大概有一个怎样的比例?

L:他们这个群体比同性恋的人数少。其实同性恋和跨性别(者)的区别在于:同性恋是性倾向的少数派——多数人都是异性恋,他是同性恋;跨性别(者)是性别认同的少数派——多数人都是是什么生理就认同什么心理,但他们这一小撮人是这种生理性别但是认同另一种心理性别。同性恋人群他们性别认同是没有问题的,一个女同性恋她会觉得自己是女的,男同性恋他也觉得自己就是男的,但是他们就是喜欢同性。可是跨性别(者)是性别认同的少数派,但是不是性倾向的少数派。好多跨性别的人,他的性倾向明确的很,就是异性恋,他不爱同性的。

X:关于同性恋的成因有两种说法,一种说是天生的,一种说是后天形成的。那易性者呢?他们通常是天生的还是后天的?

L:关于同性恋的成因,先天论、后天论都没有定论,弗洛伊德把两种都批了。先天论站不住脚,后天论也站不住脚,一般都认为是混合因素,多因的。跨性别(者)好像给人更多的感觉是生理的,就是先天论多一点。所以他们会喜欢做手术(改变性别)。同性恋没有去做(变形)手术的。

X:就像金星?

L:对。金星做了手术之后,变成了一个女的,就跟一个德国男人结婚了。所以她的性别认同是少数派,但是她是异性恋,不是同性恋。

“可能他就喜欢我这种人吧,王八瞅绿豆了”

反正……应该说他爱我多些、我爱他少些吧。王小波也是他爱我多、我爱他少呢。这俩人都是这样的。

X:你在这篇文章中提到了现在的这位伴侣对你的爱如“排山倒海,雷霆万钧”,令你不由不受吸引,不受感动,听起来这更像是一种被感动,而不是爱。

L:对。应该说是。他追的很紧。简直就是……中间有一段我去美国,他天天哭。到那个程度。

X:这一下让我想到一个男人狠追一个女人的两种状态:一种是你越追我,我越反感,越不待见你;还有一种是女的被感动了,接受了,看来你属于后一种?

L:嗯。对。

X:这段感情和你与王小波先生的感情相比,给你带来的感觉有什么不一样?

L:还是不一样啊。俩人特别不一样,连性别都不一样(哈哈哈)。两个人的性格很不像。

X:你最终决定接受他的原因是?

L:主要还是他的爱吧。

X:你也在文章里描述了这位伴侣对你的从心理到生理上疯狂的爱,提到他说一想到你身体从上到下就会出产生一股热流。他有没有说过究竟为什么爱你爱得如此疯狂?

L:这个我就不清楚了。可能是一些心灵上的投契吧。再一个,可能,偏巧我跟他妈妈长得很像。这个孩子吧,尤其男孩,从小会以他妈妈为标准来找(女)朋友的,有亲切感。再加上其他的……可能他就喜欢我这种人吧,王八瞅绿豆了,就瞅上了。

X:当决定和这样一个人在一起时,你有没有犹豫或者纠结过?因为你表达过自己是异性恋,但是他毕竟不同于传统意义上的“男人”和“异性恋”。

L:一开始当然就觉得挺匪夷所思的。觉得怎么可能呢?那种感觉怪怪的。但是实际上他也是异性恋,只不过就是一个男人的心在一个女儿身,所以从我的性倾向来说倒没有什么大障碍。如果要是一个真正的女同性恋,那恐怕我就一点也不成了。

X:我看你在接受另一个采访时还提到:在共同生活的17年里,他很嫉妒王小波,“因为我的爱在王小波那”,这会不会对他不公平?

L:这是一开始的(想法),后来就不了。一开始我转不过来嘛,他就会吃醋呗。我就说“你怎么连死人的醋也要吃呢”。现在基本上就不会了。再说激情也变成亲情了。

X:在跟他相处了17年之后,你对他的感情更多的是什么?

L:反正……应该说他爱我多些、我爱他少些吧。王小波也是他爱我多、我爱他少呢。这俩人都是这样的。

X:你在爱情上总是有点被动型的吗?

L:那也不见得。我初恋就是我追人家呀。我爱他爱得多,他爱我爱得少啊。那就不成功呗。女追男,就是不成功呗。

X:男人爱女人多一点,可能比女人爱男人多一点更容易感到幸福吧?

L:对。应该是。而且就是容易成功。这完全是经验之谈。我记得我搞那个青春期恋爱调查的时候,那些中学老师也这么说。他们说要是女孩追男孩吧,怎么都不成;要是男孩追女孩,一拍即合。

X:这是有点我们中国的传统观念在作祟吗?

L:不一定。我觉得这可能是恋爱心理学。我记得有一次我看电视,看见费翔在那说,我最怕好多女的追我,女的只要一追我,我马上就吓跑了。

“我觉得我一点也不焦虑。一点都没有”

我觉得我一点也不焦虑。一点都没有。因为我在这个领域里有研究,我很有把握。他们好多人是出于无知才乱骂的。还有一部分人是有恶意的,我就更不去理他。

X:这几年你因为坚持赞成同性恋、在两会上提出取消聚众淫乱罪等事件,备受非议与攻击。有的人面对这样的情况,可能觉得“我不出声就完了,那些人没的好攻击也就散了”,那样也许你的生活就会比现在宁静许多。但你还一直坚持发声的原因是什么?

L:主要还是社会责任感。我一直有一个想法,知识分子应当成为社会的“看门狗”,watch dog,这个英文本身也有“监管人”的意思。看到社会上有什么事情错得离谱了,就得汪汪两声。要不然怎么叫看门狗呢?一般我要说话,都是在我的专业研究领域。因为它是我的专长,因为别的人并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去研究这些事情,而我在这些方面做过研究,我就比较有话语权。

X:但是这些东西往往会给你带来一些人身攻击,有些还会说的非常非常难听,你没有委屈或者受伤害的感觉吗?

L:最早是有的。看博客留言什么的,好多人骂骂咧咧的,说一些恶心的脏话,后来我就把博客的评论关掉了几次,关掉又开开,关掉又开开,因为我觉得有时候我提出一个观点,他们自己在那讨论,作为一个平台也是挺好的,也挺有利于大家澄清观点事实的。后来慢慢觉得……不听就是了。有时你看我的博客评论都3万多条,我一条都不看。

X:我只要不看只要不听,它就影响不了我?

L:对。(呵呵)

X:有时这种阿Q心态或者鸵鸟的做法也是蛮管用的……

L:对对。我觉得也是我心理比较强悍的表现吧。

X:那你有备受困扰或者焦虑的时候吗?还是你现在已经修炼到一定境界,完全不会感到困扰或压力了?

L:我觉得我一点也不焦虑。一点都没有。因为我在这个领域里有研究,我很有把握。他们好多人是出于无知才乱骂的。还有一部分人是有恶意的,我就更不去理他。互联网本身就是一个匿名的环境,有好多时候这些人就是需要宣泄一下,好比他在家受老婆气了,在单位受老板气了,跑到这个匿名环境就胡乱宣泄嘛。所以我觉得也不必多搭理他们。

“饶过自己”

比如王小波是一瓶子醋,你要是找一个也是这个类型的,只能是半瓶子,因为谁能超过王小波呀?!(而)他整个是一不同类型,他根本就不是醋,不用跟王小波比那(醋劲),就是一个酱油,这感觉就完全不一样了,反而有吸引力。

X:你推崇“饶过自己”的生活理念,这个感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的?

L:其实我也是一直在修炼。最近有一本书马上要出,叫做《一个无神论者的修行》。平常我比较多的想人生啊,宇宙啊,各种世事啊,想一想正确的应该什么样,情绪不好的时候想想应该怎么化解。觉得我还是自己一个挺好的心理医生吧。以前跟一个发小我们开玩笑:女的都是男的的心理医生。包括她老公老发神经病,小波也是啊,他也是经常情绪起伏很大,喜怒无常。

X:貌似在你的这两段亲密关系里面,女人都要比男人的情绪更稳定一些?

L:更健康一些,我觉得。

X:你是个理性的人吗?

L:对啊对啊。很理性的。

X:是天生就这么理性吗?还是后天练就的?

L:可能有点天生的吧。我觉得我跟小波就是,他特感性,我就比较理性。(现在这个)他是一个特别暴脾气、性格特别火爆的那种人。年轻时跟人在公共汽车上打架,一脚把人踹下去的那种人。

X:但他生理性别上毕竟是个女的,能打得过人家吗?

L:打。就抡圆了打。

X:不管打得过打不过,就打。我觉得这特别像青春期小伙子的感觉……

L:对对。就是。所以有的时候他们这种跨性别的人,他比男人还男人。

X:因为他在内心里对自己的那种性别认同特别渴望,但又不是,又特别想成为,所以就来的比一般男的更强烈?

L:对。更强。

X:他的这种身份在没遇到你之前给他带来过什么困扰吗?

L:困扰……就是老是爱上女老师呗。他后来结婚就碰上大问题了。家里老让他结婚,谈一个他没兴趣,谈一个他没兴趣,看着那些(相亲的)男的他就起急,恨不得踢人家一脚,根本就找不着感觉。后来有一个人他就谈到要结婚了,开始买家具了。他跑去跟他妈说,我这个婚可是为你结的。他妈说了一句非常关键的话:你别为我,将来不是我跟他过,是你跟他过。你不喜欢,你别为我结。就他妈妈的这句话把他解放了。他妈妈真不容易,一个老工人,能有这样的境界。因为她爱孩子,所以希望孩子快乐。他从此就得了大赦似的,再也不去相亲去了。

X:都说年纪见长,脾气收敛。他现在脾气好点了吗?

L:好多了。我就是老劝他,千万别打架。他是那种去饭店、开车,经常跟人起口角、动手(的人)。后来我跟他说,打架其实是一个层次非常低的事儿。后来他老记住我这句话,就不怎么打了。

X:“门当户对”这个词在你们身上好像也不大成立?

L:从恋爱心理学上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差异越大的越相吸;还有一种情况是俩人契合度特别强的相吸。所以你也不知道究竟是哪种更有道理。我觉得跟王小波就属于契合度特别强的那种相吸。跟他呢,就属于差异性的相吸。看着就觉得特好玩,比如我写的东西他从来都不看,我喜欢看的东西他也都不爱看,陪我看电影跟受罪似的。(他)喜欢打麻将,一宿一宿打,我也不喜欢(打麻将)。但是你会觉得挺好玩的,他也是活得特别兴高采烈。

X:感觉你跟他相处特别像探索跟你之前的生活完全不同的一个世界?

L:对。就有那种感觉,比如王小波是一瓶子醋,你要是找一个也是这个类型的,只能是半瓶子,因为谁能超过王小波呀?!(而)他整个是一不同类型,他根本就不是醋,不用跟王小波比那(醋劲),就是一个酱油,这感觉就完全不一样了,反而有吸引力。

X:从这个角度说,你是个还挺幸运的女人。前半生体验了一段高契合度的爱情,后半生体验了一段高差异度的爱情。

L:嗯。对。

“一直到死,过这种在美和爱里面的生活”

人生是非常短暂的,你就像蜜蜂似的就采集花丛里头那一点点的精华,什么东西都要那个最好的,就行了,其他也不必多追求。最爱,最美,就要这一点点就行了,不要那些俗气的,贪婪的。

X:你提到过去17年的生活是非常温暖、平静、快乐的。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没有遇见他,自己这17年将会如何度过?

L:可能就会比较孤单吧。一直就一个人呗。(那也可能会有其他伴侣出现啊?)那就不知道了,那怎么能知道呢?

X:问个大俗问题:你幸福吗现在?

L:应该算是挺幸福的吧。其实我有一个采蜜哲学:人生是非常短暂的,你就像蜜蜂似的就采集花丛里头那一点点的精华,什么东西都要那个最好的,就行了,其他也不必多追求。最爱,最美,就要这一点点就行了,不要那些俗气的,贪婪的。

X:你对未来生活的期许是什么?

L:我就是想终生的追求爱和美。一直到死,过这种在美和爱里面的生活。

记者手记:

李银河的新闻刚出来时,没什么感觉。

一直以来都以为,一个人想要或者决定做一个男人或者做一个女人,爱一个男人或者爱一个女人,又或者谁都不爱,只要不对社会及他人造成伤害,就都是人家的私事儿,旁人无权过问。

但各方声音沸反盈天时,突然想起前不久采访一位心理专家,我们讨论到“当一个名人的私事变成了公共事件”时,我问他“问题是人家的私事如何处理,需要给社会一个交代吗?”

“需要。”专家肯定地说,“因为他们的角色是公众人物,这也是他们的社会角色赋予他们的义务和行为准则。”

于是决定采访李银河。

她很坦率,有问必答,无论是公共领域还是私人生活。这种坦率甚至让我都有点不安。因为有些问题我都觉得自己不太应该问,比如关于那个智力不太好的孩子,但出于稿件的考虑还是硬着头皮问了,但她那边没有任何反感或者犹豫,她说儿子壮壮管她叫“妈咪”,管她的伴侣叫“妈妈”,称呼都是孩子自己选的,对于别人关心的为什么别的小朋友家有“爸爸”、“妈妈”而自己家只有“妈妈”和“妈咪”这个问题,在壮壮那里不是问题。

她也很平静,是一种非常放松的平静,谈一切都从容不迫,舒展安然。隔着话筒,我都能感到一股深深的,勇敢又无惧的力量。那是一种很能感染人的气场。让我在采访的同时不由自主想:所谓风暴中心最平静,果然如此。

但整理完了采访录音、又写完稿件的这一刻,我好像突然找到了这个女人勇敢又无惧的真正来源:那不是因为她在风暴的正中央,而是因为她内心的坦荡与浩瀚。

(张玲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