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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雹(下)

作者:心有些乱


http://ballsweekly.sina.com.cn 2000年4月11日

  后来,就再也没有这种机会了。

  她让她爸给我找那个工作,我最终还是去试了试。我终于要去了,这让我很吃惊。但是我不去又怎么办呢。所以我想通了。这是在我们和好两天以后。坐车坐了三个小时,因为是公共汽车。山里显得很荒,越来越荒,突然就有了很多东西,一下子钻出来,吓了我一跳。满天的暑气和煤尘扑面而来,就像一大片沙漠中广阔的城堡,深沟浅壑纵横交错,破布似的电线网圈起我还能看到的半边天空。大吊车和运输带都愠怒地盯着我,好像我要来抢它们的饭吃。这是哪儿跟哪儿啊,我苦恼地说。你嘀咕什么?是不是不满意啊?我就说你不会习惯的,雪竹说。没有没有,我说,我喜欢这个地方,我会习惯的。好吧,我相信你至少会珍惜这个机会的,雪竹说,你那么聪明,在这儿先干着,以后再想别的办法吧。我说:也好,不过我在那边自己干点别的也行。我不想让你漂在社会上。雪竹有点要发怒的意思。我于心不忍,我说:你放心吧,我不会给你丢脸的。你这人吧,给鼻子上脸,只要稍稍对你好那么一点点,你就恨不得忘了叫什么了。雪竹又好气又好笑地说。我背着个黑书包,满脸堆笑地跟在她身后。她要带我去办公室,一排低矮破旧的小平房,全是灰尘。我觉得这些灰尘待在那里很不愉快,但是又走不了,就像我一样。办公室的手续很简单,因为上面吩咐过了。上面说话了,下面就快了。我们在办公室待了半个小时左右,我用这半个小时的时间,把自己变成了一个给人抄写文件誊清表格的合同工。

  她爸后来来了。因为雪竹的关系,他对我很是慈祥。但是我觉得他的慈祥中带着一种忍耐,感觉随时要爆发。这让我很不安,就像伤害了很多东西一样。我并不想这样,但是我这样做了。她爸把我送到距平房不远的一个工棚,说这里还不错,小伙子,你可以一个人住,比其他文书什么的好多了。我忙不迭地说着感谢的话。好像我说这些就能减轻我心中的内疚。我突然想:以后我会让这个革命干部的女儿幸福吗?我真不敢想了。此刻是正午,正午的阳光十分眩目。到处都有很多人说话。来来往往的身体都跟剪影一般虚幻,没有实在感。这是京西的许多矿区里比较破的一个,雪竹她爸说。我低下头,不敢看他那种探寻的眼神。你因为什么退学啊?她爸好像很随便地问。旷课,我说。我看见他的影子在微微颤抖着,似乎有几分苍老。没有别的事了?她爸不放心地问。没有,我回答。您就别问他啦,让他歇歇吧,啊?雪竹吊着她爸的手臂,撒着娇说。真没别的事,要有,就不来麻烦您了,我一定不会给您添乱的。我抬起头,很真实地对他说。他仍然不信任地打量着我。我朝旁边看去,一群黑了吧几的工人闹哄哄地在水管子那里刷衣服,时而哈哈大笑。我看见他们健壮的肌肉,突然觉着我很虚弱。她爸没有再问了,只是叫我好好干,别惹事,就朝轿车慢慢走去。我这时突然非常想念雪竹,我想让她留下来陪我一会儿,就一小会儿,也行。但是她爸拉开车门,叫她上车。雪竹看看我,眼睛有些红,但并没有哭出来,她捏捏我的手,就朝轿车跑去。轿车呜的一下就开走了。

  那些庞大凶狠的钢铁玩意儿布满灰尘和水珠,永远都轰隆隆震天价地狂响。我没有别的词来形容我的生活,就只有两个字:灰尘。我不知道我那几天吸了多少进去,也不知道我的肺是不是已经完蛋了,反正我呼吸起来开始费劲,一口气要很花一点时间才能到肺里去。这下完了,我心想。但是接下来几天情况开始好转,我越来越习惯了,这次是真的习惯了,呼吸起来轻盈无比,没有任何阻碍,而且哪怕一会儿工夫没有闻到煤尘那种金属般刺鼻的味道,我就不舒服,就头痛。我想,不是我完蛋,就是这日子完蛋了,我可能会变成一种怪物,煤妖什么的。但是这些不能和人说,说了大家要认为我有精神病,正在发疯。我就什么也没有说,一门心思吸着煤尘干了下去。我很卖力,也很听话,从不乱跑下井,也不和工人们乱开玩笑,对那些时不时有意无意过来转悠的来历不明的女人,我也从来不多看上一眼。不久大家都说我是书呆子,后来就什么都不带我玩了。这倒正好,我落得安静。我不去想以后,我只顾得上守好我的现在,我的现在已经这副德行了,我想不了更多。我还能好一点吗?我没有想出答案,我甚至都不敢想。我正在对自己失去所有信心。

  有天晚上有人敲门。谁都知道是雪竹。除了雪竹没有别的女人知道我住在这里。除了女人没有谁会用敲门的方式。可见我已经和这里的人混得很熟了。雪竹给我送一些酒菜,侧身说了几句话就要走。我知道我不会挽留她。我就送她到外面。她父亲也就是她爸的小车等在那里,在黑魆魆的山间微微发白。里面有司机和乘客,都跟我没什么关系。事实上就是这样。我都不用多说。要是以前我肯定不会说,也就是在矿山待久了,我就不自觉地变得絮絮叨叨,这真可怕。车灯红红地照在一座废井架上,很革命也很温暖的样子,十分耀眼。我转身回来以后,雪竹就走了。我关上门,坐下,听见轿车掉头,然后起动着逐渐远去。声音慢慢地消失。我发了一阵呆,就喝起酒来。

  酒很醇,度数也不低,我喝得一清二楚,也没有顾上叫别人。我准备想一些以前的事情,到不能想的时候就不想了。隔了大概半个小时,听见有人敲门。我以为是幻觉,但是仔细听了听,不是。我打开门,雪竹又进来了。她看见我喝成这样,她就想哭。其实我真的没有喝到多醉,我只不过有点晕。她说她要留下来。我不同意。我说这样我就是对你不负责,也对你爸不负责。我已经喝多了,我又是一个酒炸子,到时候对你做些不好的事,我就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爸。我怎么也想不通,她父亲会答应她这个时候还来和我在一起。雪竹从来没有这么好的耐心,我始终在不停地唠叨,她也没有说我。她只是看着我,然后给我倒酒。到处都有人说话,我根本听不清楚,就只好自己也说。我倒也不是跟她说话,只是让她一起来喝。既然她不听我的建议,不肯走,那还不如我们有一种相似的状态,这样相处起来,谁都不会过分难受。雪竹的嗓子最近好像越来越不好了,面容也日渐憔悴,像总是抹着一层霜。还没有到冷的季节啊。我有些不舒服,但是我不能表示出来。雪竹说,我不漂亮了,你就不喜欢了是吧。是不是?我们真有意思是不是?我说是。喝酒吧,啊?我们就没有再说什么严肃的话,而是枯燥又安静地喝下去。我们喝了一夜,就像在旅店里那夜一样,但又有些不同。夜里一定要起风。风很温柔地从小墙缝隙里渗进来,环绕着灯火下的事情。风拥抱着我们的头颈,我们互相拥抱着头颈。我发誓我什么也没有对她干,我指的是过分的事。我关上灯。我端详着雪竹鲜红欲滴的眼睛,很长时间了,红眼病还没有好。看来这次我们的运气不管是好是坏,都会持续下去了。雪竹茫然地看着我,我摇摇晃晃地抱着她。她的眼珠是血红的,我很喜欢,我就吻了一会儿。我想起梦见过的一只美丽的蝙蝠,就跟她一样,还没有她这么大,这么安全。雪竹说这样很好,是不是。我倒不怎么觉得。不过有人陪着喝总比一个人孤单地喝好多了是不是。我这么想着。后来天就慢慢亮了。我手上和眼前一片轻柔的玫瑰红,让我觉得我自己很轻,轻得像要飞起来。真没想到,这是矿山啊。我们很困,睡在已经优惠过的土棚里。雪竹靠在墙边,我也忘了是不是把她拖到床上去,然后我自己靠墙睡。四下里有很多人说话。我没有听,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我不知道后来的旅游,会造成那么多事。

  其实也就是金山和妙峰山。还都是雪竹提出来的。她说她喜欢去这两个地方,正好,我也喜欢,所以我就很积极地带她去。那种两个人的感觉是非常虚幻和秀丽的。但是也充满着危机,因为太软弱。我已经慢慢习惯了,我在那个年代不可能有很顺利的事情。所以到了金山我也就没有多想,我只是反复给雪竹讲,这里是明代嫔妃的墓陵,也是明第十四陵。明朝那么窝囊,陵墓倒是很有名,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做皇帝一定很不错,至少不怕没有工作,不怕老丈人和小舅子,也不怕有一天必须去做矿工。我这话说得有点不讲良心。要说那个矿工是我自己愿意去做的,那时还有许许多多像我这样的人根本没有工作,那个时候没有工作就没有一切。我应该感谢雪竹她爸才是,虽然从另一个角度,我又应该恨他。不过雪竹她爸也是有理由的。我要是五十岁了,我的女儿喜欢上一个身份不明,仿佛永远不可能有北京户口的男孩,我当然不会同意。也有可能我到了那个岁数还是像今天一样没出息,那么我就不可能有女儿什么的。我真是想得太多了。我那个时候的心就有这么重。

  已经是很深的秋天了。也就是说,可以从不知什么地方吹来一丝冷风了。但是此刻是下午,天气还好,到处有飘向我们的缤纷的树叶。蓝天的气味很清新,大大小小的草坂上盛开着绚丽的花朵。花朵的运气也很好,至少可以开得很放松。我又开始多想了,这不行。我一定要改正这个习惯。我们在那个生物站停下来,要了两间房子,因为我们两个人,一男一女,岁数小,他们不肯让我们住在一起。我跟雪竹说我要到上次去的那个地方去,你来不来?什么上次?她问。我说,我来的上次。你来过多少次?她问。没有几次啊,我忙忙乎乎地解释。我到这个时候还没有意识到我已经做错了什么。她说:你先去,我休息一会儿。我没有催她,我就一个人去了。我走出不远,就发现她也跟来了。我跟她就是这么回事。

  我们站在一大片倾斜的山坡上。齐膝深的秋草秋虫欢快地鸣叫着,像有很多人说话。我们当然不会去模仿。我们很着急地脱下鞋爬上树顶,雪竹和我在晚来的暮色里十分灵巧敏捷。我们纵到结满红果的枝桠,靠得很近。我看着雪竹的身后。我看见很多乳白色的精灵过来围观。对面山头升起的蓝色火花,使我完全记起前年的事。我应该还在恋爱,那个人也十分动人。这个场景十分浪漫,我都这样了,还不让我浪漫一下,乱想一下,乱说一通么。我还有这样的权利吗?我困惑起来。

  别的就没什么了,可见我的浪漫还是十分有限制的。我还是很惨。除开雪竹以外,我就基本上什么也没有了,这很危险。该走的人都走了,有的是自己走的,有的是我赶走的,我做过多少坏事啊。不能去说客观原因,不管怎样,我都是一个有罪的人,所以沦落到今天这种地步,真是天网恢恢。这样说一点也不过分。我根本就不知道我还能对世界做点什么举动。这真要命。爱情是风,吹得我越想长大越是心急如焚,越是手忙脚乱,不成体统。爱情真是风,尤其是晚间的风,可以悄悄地冷一下,冻得我和雪竹,或者我们两人中的一人清醒过来。现在还没有冻着我们,那只是还没到时候。我明白这个道理。暮色在山坳里,就像割断手臂的情人。这个比喻充分体现出了我的才华,那就是华而不实,蜻蜓点水,踏雪寻梅,总之是没戏。云出山岫,霞光在最后蒸腾着。一泓青草的气息很沉稳地涌到我面前,宛若有形的物质,推得我倒退了两步。

  雪竹看见了,想喊我一声,但是她忘记了她自己所处的位置。她晃了一下,就很不情愿地从树上栽了下去。

  我匆忙中攥住一根大枝丫,呼啦一声纵下地来。雪竹坐着,什么事也没有,很平缓地看着我。我给她检查了一下。她开头想挣扎,后来放弃了。她的左手擦破了,但是没有太多血。我想找点什么给她止血,到处转悠也看不见有什么好东西,只好从我自己外衣上撕下一块给她裹上。雪竹歪歪斜斜地站起来,推开我的手,又踉跄了一下,这才站稳。

  没关系吧?我笨拙地问。

  没什么。一点关系也没有,这样,真好玩。雪竹说着便向山下走去。我这时才发觉有什么东西死死拽住我的衣袖,埋头一看,一根粗大的,缀着许多山里红果子的枝条刚才让我撅断了,现在软软地支在地上。我就用力扯断,随后试着扛起它。很沉,但是如果会用力,也还拖得动。我就拖着这几乎半棵树大小的枝条急急忙忙追雪竹。我快累得昏过去的时候,看见雪竹站在我面前等我。我就高兴地说:

  "你还是不忍心看我一个人受累。"

  "你还真是自作多情,"雪竹嘲讽地说,并且把这个表情做得很夸张,生怕我看不见:"我只不过是来看热闹的,看你是不是真的会上当,你要是上当,也很好玩。"我没有听懂,就问:"上什么当?"

  "你一来这里,就跟你的老情人勾搭上了。"

  "你怎么了?"我急切地问。

  "上次在我们宿舍,你说过,你说你喜欢金山,我就想肯定这里是你跟老情人鬼混的好地方。我就试探你,果然你马上就上当了,你一来,就想起你的老情人,我就根本不是个玩意儿了。""雪竹,你没事儿吧?"我关心地问。

  "少给我来这个,"雪竹用坚定的语调说:"真没想到你还是这个德行。"

  "你是不是最近不舒服什么的?"我说。

  "不是的,"雪竹用非常肯定的语气对我说。

  "你不会这样神经过敏吧?"

  "你会,我也会。这是你跟别人纪念的地方,你把我带过来,还说漏嘴了,我就觉得好玩。我还要好好修理你。"雪竹冷静地说。"这是个误会。"我分辩说。

  雪竹一声不吭。

  "别这样,雪竹,"我虚弱地说。

  "哪样?"

  "别因为莫名其妙的事情,随时随地疯狂起来。"

  "我疯了,还是你?"雪竹异常冷静地说。

  "我招你了?"我疲惫地说。

  "没有,是我招的,我招你了。"雪竹语调平稳地说。

  路很黑,不知道哪里来的灯光,很静。但有人老在附近的山上说话,声音很大,透过霭霭雾岚传递过来。雪竹就在这样迷幻的风景里穷凶极恶地等我解释。而我,就在这样迷幻的风景里张口结舌,无言以对。我们才刚刚开始啊,怎么就要完蛋呢。要说完蛋,也应该等等,等到我再一次被矿山开除,反正我已经被开除过一次,一次就是一万次,我深信不疑。但都不应该是现在啊?怎么是现在?我一定记错了什么环节了,我得好好想想。雪竹啊,你一定要等我想起来,你一定要等到那个时候啊。

  密密层层的山楂树林从更高的山坡上面悄然滑下,淌过我的脚底,又顺着侧边一条幽深的草沟向上游去。我的衣服又划破许多,此时胡乱捆在身上,在夜风里摇动,就像无家可归的野物。我扯下它,使劲朝前面一扔,稍顷,我看见它缓慢地穿行在参差错落僵硬呆板的树林和草棵中,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到处都有人说话,我怎么就会注意这个啊。但他们不知道用什么办法躲藏得这样好,我压根儿就看不见任何一个影子。他们一躲起来,枝条上悬挂的彩色果子就更加晶莹剔透,轻轻一晃,就坠到地上,化成灯似的萤火虫,小声飞开。之所以说小声,是因为它们扇动翅膀的声音非常像雪竹以往疼爱我时的表情,没有什么痕迹,但是让我温暖。但是温暖显然是一种非常靠不住的东西。所以有今天,我也有今天啊,我还没有被矿山开除呢。再回头看看萤火虫。一大片山坡都是小声地飞来飞去的萤火虫,就像有很多小手在这里那里放着极细小的焰火。月亮又黄又蓝地哼着歌。我发现它的时候它已经哼了很长时间,这我十分明白。我还知道在这儿徜徉疲倦了,我就得躺下,不然我就会着凉。因为已经是很深的秋天了。

  夜里很冷。雪竹悄悄顺着我臂膀靠在我胸膛上,就像从一个什么梦里面爬出来一样。我这样说有点瘆人,但就是这种感觉。我永远尊重感觉,不管我要吃多大的亏,也不管我混得多惨,我都愿意,因为这样才是我所信赖的真实。雪竹头发披散,很着急的模样。我看她一眼,没说什么。雪竹靠了一小会儿,又慢慢站起来,看着我。我还是没说什么。雪竹叹了一口气,并不很悲伤,她叹了一口很小的气,或者说她终于出了一口气,好像决心摆脱什么似的,伸了个懒腰,又小心地往最近的一棵树上爬。

  雪竹把那些珠圆玉润的果子摘下来,捧手心里看了一阵,就跳下来,然后飞快地把它们给我。我看着她,她什么也不说,我也就什么也不说。突然她把手里的东西一下子往天上甩去。我吃了一惊,准备躲闪,但是天上居然没有东西掉下来,就更让我吃了一惊。我想,雪竹可能是存心的,她只是做了个动作,并没有把手上的果子扔掉。于是我就叫她给我。雪竹装作没有听见我的话,转身朝山沟那边走去。她的短发飞舞间,有火光轻盈诡秘地闪烁着,像一团一团掉下来的繁星。这就怪了,山楂不下来,星星下来了,可见我此时的精神状态,我的精神已经天花乱坠了。这我知道,但是我还是要生存下去。我不清楚她还要做什么,我总是这样,但是这一次我想看个明白,我就坐起来,望着她。雪竹的身影在齐腰深的草中若隐若现,我突然之间感到很自由,我想如果这时有什么事发生了,我一定可以接受,哪怕是雪竹就在这里把我抛弃了,我也可以觉得很幸福。因为风景太美,风景一美我就要出问题,女人一美,心情一美,我都要出问题。我真是个没用的东西。

  雪竹在草里转来转去,过一会儿,转累了,就停下来喊我的名字,小声喊,就像刚才那些萤火虫一样,小声飞,小声来来去去。又过一会儿,喊累了,雪竹就放慢了喊的频率,喊一声,听一会儿。我什么也不说,我甚至还屏住呼吸,只是为了不让她发现我。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这样。到处都有人说话,但没有谁理睬她,雪竹喊不动了,就一屁股坐下来,看着我。

  "你在跟谁说话呢?"我说。

  "跟你呢,那边还有好多跟你说话的。"雪竹慢条斯理地说。"你别这么说好不好,瘆得慌。"我说。

  "那你还来这个地方?是不是想你的老相好,想疯了?"

  "你这是哪儿跟哪儿啊,我是带你来散心的,这你都不懂?"

  "有你这么带的么?一看到这个地方,就失魂落魄的,恨不得立马儿找回你的老相好们,"雪竹恨恨地说,"别以为谁都是傻子,看不出你这点儿猫腻。"

  "我没有老相好。"

  "你还敢骗我?"雪竹可能是这一段时间休息好了,嗓子又开始尖利起来了。

  "我还真没有。我早就不和任何人来往了,怎么还是老相好?""原来你还真不经诈,"雪竹得意地说:"随随便便一句,你那点儿破烂事儿全兜出来了。"

  "别这么过分,雪竹,"我压着火气说。

  "你这个王八蛋。"雪竹呲牙咧嘴地说。

  "雪竹,你不是这样纠缠不清的人。"

  "我是,你没发现。"

  "你也不是这样蛮不讲理的女人。"

  "我也是。"

  "你也不是泼妇,雪竹。"

  "你说我不是什么,我还就是什么。"雪竹说。

  "你真要招我?"我说这话的时候,我已经崩溃了。

  "招的就是你,怎么了?"

  "好吧,"我刻薄地说,"所谓老相好,是要一直好着的,才算数。像她们,就不是我的老相好,只能说是老情人;像你呢,也不能说是我的老相好,你只能叫做我的新欢,"我咬着一根青草,悠悠闲闲地说:"你也就是这个,你以为你是什么?"

  突然一记拳头落在我胸膛上。我正要跃起,忽见眼前一大团黑乎乎的东西朝我压下来。我朝旁边滚开,脑袋却撞在一块很坚硬的石头上,顿时天昏地暗,失去了全部力气。雪竹狞笑着,把那支果树压在我身上,这一定是她干的,因为别的女人不会这样对待我。雪竹狠狠往下压,仿佛我们一开始相好,她就计划以后要这样对待我。我神志不清,艰难地望着枝桠后面的天空,天空带着种晴朗的黑色,柔和又妩媚,真是奇妙。我十分不解,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错觉。但是脑袋的的确确痛得要命。雪竹把尖利的山楂树刺使劲往我肉里按。又认真又虔诚。我没有挣扎,有温热粘稠的液体从额角流出来,汇到一块儿,掉下土里,滋滋滋作响,我也没有挣扎。我的手到处摸到冰凉的山里红果子,闪着同情和淫亵的白光,珠润圆实,像一些光亮的头颅。我说:"这都是真的吗?"

  "当然,你以为呢?"雪竹冷冷地说。她还在喘气。真是真的。"那你再使劲儿一些。"我闭上眼睛,说。

  "你这个该死的外地人。"

  我听见雪竹咬牙切齿地说。

  我隐约知道夜里雪竹把我背了回去。她为什么能有这么大的劲儿,我实在不清楚。也可能是我扶着她的肩头,自己走回去。路上我摔破了嘴唇,脸上很疼。我说这些绝不是为了博取什么同情。这是基本上不存在的东西,我不会去奢求。我很知道,一般来说别人都容易对我好但是我都容易对别人不好。这是事实,至少,这是以前的事实。至于后来,我醒过神儿来,想去改变一下,基本上都来不及了。

  因为我的伤来路不明,所以又在山上多待了一天,或者两天。我把头上包上纱布,木木地坐在床上,一言不发。雪竹也一言不发,只是不断把那棵山楂树上的红果揪下来喂我吃。不一会儿我的牙齿就翻了,难受得要命,雪竹就赶紧不喂我了,但是我的牙口已经倒了。

  明天应该去上班,我想。没有什么地方可以证明金山是我旅游或者说流浪的最后一站地儿。我对工作感觉淡漠但还是拼命去干。找个活儿不容易,这话我已经快听得耳朵起茧巴了,但是还需要不断地听。我这个该死的外地人不能一生气就丢掉了在这遥远北方陌生地儿的饭碗。我勉强地坐起来。头仍旧在痛,土黄的纱布从下巴绕过来,缠了脑袋两圈,再在头顶打了一个精巧的结。看看镜子,脸上没有什么血色。看看雪竹,也是。多么好的姑娘,就是这样被我活活折磨憔悴的。我真像是一个木乃伊。雪竹听我这么说,脸色就灰了下来。我急忙说,真像是一个木偶。雪竹还是不高兴的样子。我再说,真像是一块木头。雪竹还是黑着她的脸。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我很狼狈,雪竹看见我这样,才笑了起来。

  我说,你笑话我是该死的外地人,你说得也对。这让我想起我们那边的农村,那些鬼怪逸事,这一点和北方不一样。鬼怪跟你有什么关系?雪竹说。鬼怪跟我没有什么关系,但是南方跟我有关系,我是从那边来的。我说。我对你那边的东西没有直观感受,雪竹说:我是北方的大女人,你是南方的小男人。我就说:雪竹,你这样说话,让我又开始喜欢你了。就是说,你还没有喜欢过我?雪竹刁钻地说。我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对她说:你可以热爱你的北方,我也可以喜欢我的南方。可能我真属于那边,我回去,正是我注定了的。我边说边看雪竹的反应。雪竹的表情很麻木,让我有一丝痛快的酸楚。我说:南方对我亲切一些,我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干不干得成是另一回事,至少,有干的可能。雪竹张开了口,想说什么,被我阻止了。我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还不如我自己说吧,方便一些。

  你说吧,雪竹说:我有点累了,要不,明天说也行。

  我说:我给你讲几个催眠的故事吧。

  好吧,雪竹说。

  四川其实很好,我真喜欢,你没去,你要去了,也会喜欢的。我开了个头,说。

  我知道好,雪竹说:你能不能不这样婆婆妈妈的?要讲什么就干脆一点。要干什么,也干脆一点。

  好吧,我说:我来的那个城市,南郊,有座大桥,叫九眼桥。九眼桥附近新建了一幢大楼,大家都抢着去住。这个故事有些年头了,那时候会出现这种情况,谁抢着就是谁的。有一家人,抢着一套一楼的,派了个小伙子去守。这天晚上,小伙子正睡得迷迷糊糊的,突然听见有人说:嘿,是谁占了我的地方,睡在我身上了?小伙子吃了一惊,打开灯四处观看。房间除一张床,什么都没有。小伙子以为是自己睡糊涂了,就关灯,躺下。脑袋刚刚碰到枕头,却听见一个很大的声音从床底下发出来:喂!听见没有?怎么还睡着?快让开,我好难受啊!小伙子吓得差点儿跳上墙去。都知道,这里解放前是一块很大的墓地。真要有些什么怪东西来了,那是谁都挡不住的。

  这个不好听,雪竹说,能不能来点新鲜的,刺激的啊?

  好吧,我说。

  我说有一次,在乡下,或者干脆就在市郊,城隍庙附近,枪毙一个杀人犯,很多人去看。那天天气不好,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说法。东南方有块黑云像是谁用煤烟涂上去的,黑得发亮。那杀人犯年轻,瘦弱。他是让女人抛弃以后,下了决心好好活着,最终又没好好活成的。他跟人闹别扭,因为那人抢走了他的未婚妻和一头猪。那个人仗势欺人,还用刀子捅他,把他的额头划破了,这让他真的急了,他反抗动了真格,不知道从哪里搞到了土炸药,把那人和那人的小舅子一古脑儿全炸死了。那人是人保组的,那人的小舅子是县革委会的。其实本来他可以把那个背叛他的女人一起干掉,但是那个女人偏偏命大,那天正好回娘家。那个时候没有谁劝解,不然可能不会出人命。这些讲得太多了,冗长。回到刑场上来。当时刑场周围鸦雀无声,一片死寂。"啪"一声枪响,有点让我失望。我想象中的枪声比这个清脆响亮得多,也不是这么破,这么疲沓。一声枪响过后,我们涌上去看。那个人倒在田埂上,雪白和粉红的新鲜脑浆像打翻的豆腐摊儿,撒了一地,没什么血,这真是奇怪。头给劈成了两半似的,五官都堆在一起,扭曲成一个很古怪的样式,一言不发。我这是废话,他当然要一言不发,他要是还能说话,就有人上去补他一枪,直到他死为止。田野四处蛰伏的长相凶恶的大蛤蟆"呱!""呱!""呱呱!"

  大叫大喊着,蹦跳上去吃那些脑浆,把草和泥土裹得白不白红不红,很是恶心。那时我很小,所以也很慌张,我躲进一个女人堆里,没什么事儿干,就闻她们身上的香气,顺带也猖狂地摸两把,也就是说,摸了就跑。不知不觉,刚才说过的黑得发亮的乌云这时布满天空,雷声隐然。空气中忽然飘满一种很清淡的肥皂气味。让我觉得这个故事在被我洗刷得越来越干净。雨下起来了,我跟那些女人一起躲到城隍庙里面,偶尔探探头,看到田野像松软的深褐色的褥子,起起伏伏的,也不知道是谁能躺在它下面干坏事,或者干好事。后来下起很大的冰雹,哗啦啦猛然就打下来,我一刹那间仿佛让风给带了起来,飘飘欲飞,当然是危险的那种飞走就不再回来的感觉。幸好我旁边的一个女人抓住了我,一个女人救了我,那时我还混沌不分,还在长身体,没有成熟。当然也就没有去工作的能力,也不会被开除。有很多人在旁边说话,这跟以后北方一样,但在当时,南方,很少见。有人说话,我就不敢说什么了。我抬起眼睛,看虬劲的闪电在冰雹上迸出的火星,点燃尸体精湿的衣服。田野继续不停地蠕动,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后来雨停了,最后几颗雹子打在一个女人背上,把她打昏过去,让人抬走了。太阳出来了,田埂上水沟里到处都是让冰雹打死的蛤蟆尸体,白生生的肚皮,似乎还在一鼓一鼓,十分不服气。一条遥远的彩虹在蓝天上画出来,显得十分虚假。那具尸体早已狼藉不堪。草下淹死的许多筷子般大小的大蚯蚓浮上地面,像许多被泡烂的手指。我对雪竹说:那次是我第一回看见冰雹,也是第一次让女人抛弃,你说是吗。

  事情就是这样发生,没有什么值得惊讶。我和雪竹在翠微路上闲逛。这当然是很多事发生以后。我早说过这可以冲淡那种比较浓烈的氛围,让我感觉不习惯,但是安全。我们走到那家永不开门的副食店,在屋檐下聊天。我们聊天的内容绝不可能是誓言誓语什么的,我没有那样的身份。这时下起冰雹来。天空很干净,没什么水份,只有枯燥的雹子噼噼啪啪稠密地打在街上。前面一排私房的破篱笆后面,晾着些雪白的东西,隔得太远看不清楚。各种各样的衣衫在风中也在地上散落着,还有很多人说话。那间屋子出来个女子,慌乱地收拾那些东西,我看她很着急,就去帮忙。我问她上次下雨时为什么不在,她说她有事,叫我不要管她的秘密。盛夏的雹子从我头上滑下,打在她肩头上,本来我很同情,我想去帮她挡一下,但是怕她说我,就没再动手。这时我回头发现雪竹不见了。我想,怎么办呢,这回我肯定没办法了。这就是我在当时唯一的想法。我知道我总得在哪一场安静的冰雹中让她抛弃,我还知道我一定会接受,会甘心情愿,保持沉默。

  那个收拾雪白东西的女子,好不容易完事,我就凑过去,看她收拾的是什么东西。看了半天我也没能看出来。只觉是比较廉价的东西,很白,白得吓人。所以我知道收拾它们的女子就得叫雪竹,我们还就是得这么认识。她叫不叫雪竹其实并不要紧,我不过帮她收过东西,在下冰雹的时候。这些东西是她的,她要不在,也有别人收起来,反正不是我的东西,我和她们都这么认为。冰雹也很普通,晶莹的、带着气泡和各种天上的云里的花纹,灿灿烂烂地砸在手上,砸在脸上。到处都有人说话,说天气,说女人,说收入,说故事和说我。她不会听不见,因为我已经很远了,我都听得这么清楚。雪竹两年以前第一次放弃我时我还很小,当然现在也小,所以我决意不再说什么。我认真地帮她干完活,就溜出来,溜到很远的石景山去打点行李,准备回家。很多年了我才第一次强烈地感觉,北京,对我来说,依然是个不折不扣的异乡。异乡季节快入秋了。晴朗蔚蓝的日子里没有人来找回我,这也在我意料之中。雪竹啊,我就要滚回四川去了,你真的就不能帮我吗。她不说话,有很多别的人说话,我看来真的是要走了。老子一定要回来,给你看看,我最后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老子还小,老子有的是时间,我最后又说。我说完这话就走了,真走了。故事就应该这样结束,虽然对于别的一切,我和她同样茫然,并且一无所知。

  1988年8月9日初稿

  2000年2月3日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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