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则睨我一眼:“虽然我们从前有过一段,但你也不必这样过于耿耿于怀——我怎么知道她在哪儿?”
我拼命掐自己的手,痛得差点叫出来:“呵——”那么不是梦。惟其不是梦,才更令我惊诧莫名——我和范则……那么迟浩建——
唉不可不可——怎么可以凡待在谁的身边则务必怀想另一个呢?范则其实是不错的,年纪轻轻即事业有成,长得也还不难看,还是好好享受这难得的异国风情吧!
“难得?”范则微笑,“小乖乖,我会给你一年两季飞来巴黎买当季新款时装的特权。”
我无限欢喜。从前——从前我的衣裳都是在街头小店一家一家跑断腿去搜购的,又要够时尚,又要面料拿得出手,而且关键还要便宜——快不要提从前了,我的新生活开始了!
然而我很快明白了那“小乖乖”的含义。我们的导游小姐十分美丽,范则则十分热爱美丽,他们毫不掩饰地打情骂俏,全团的人都拿一种躲躲闪闪的眼光看我,好像我是个濒死的鳏寡孤独。
为了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吃得下饭去,我不得不告诉范则:“以后少跟她眉来眼去。”
范则仿佛一惊,继续打他的领带,快凌晨了,他接了一个电话,要出去:“小乖乖,你疯了吗?”
我倏地失泪,上前抱住他:“不要出去,嗄?”回答我的是一声重重的门响。
好容易盼至回国,一下飞机范则的电话就开始响,他将我和行李一裹脑儿交给他的司机:“我有急事。”另打了一个车扬尘而去。他的电话终于开机是4天后,接电话的是一个女声。我很熟悉那个声音,我听她讲解了一路比萨斜塔、卢浮宫。
那时我正在医院,妇产科。我一路吐到现在,不出所料我怀孕了。
我去找敬一娟。她听我絮絮说完,静了许久,忽然垂头落泪:“洁琼对不起,我也……”
我头皮发紧:“怎么你和范则……”
我欲哭无泪、心力交瘁。不要啊!从前是他双腿跪在面前求我嫁与他的,我仍然是一名努力的不坏的记者,也还依然清丽。
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我泪流满面,一股锥心的刺痛袭来,我昏了过去。“洁琼你怎么可以只吃这么点东西呢剩面包人工食品看你又瘦了想吃什么快告诉我——”
当再次听见迟浩建的絮叨时时我如蒙大赦——哦那只是一场梦罢?真是一场梦么?为什么胸中的痛楚依稀俨然?我将手中的罐头盒搁在电视柜上,抹抹额上的冷汗语气忽然温柔:“谢谢你浩建,我不饿。”
只是一瞬,然而我仿佛已老得十年。
周末晚上迟浩建又有应酬,我窝在家中看电视——大众的廉宜的娱乐。敬一娟和范则已经回来,他们离婚了。
电视里正在上演一档速配爱情节目,我是个兼含无聊因子的人,所以有时也看这样无聊节目。有个似曾相识的颀长身影忽然吸引住我的目光:“……我真的很后悔,那时我为什么没有告诉她我爱她,你们不会知道我有多么后悔……”我的心砰地跳起来又砰地落下去——呵不是他。他是个含蓄的男人,永不会在大众面前将自己的那一点隐秘这样拼命抖落,可是在心底里,他有没有一点点后悔呢?
我是后悔了的。我还记得第一次见他是在一个冬夜,我看见他秀气的无框眼镜下略带一点羞涩的黑眼睛,忽然就微笑起来,他也笑,我们拼命地笑,一直笑得眼睛湿了,心里像给春天慷慨地揣进了许多的阳光下的玉兰花儿,又暖又香。我们约会,在白雪飘飞的山巅——我们一点都不冷,真的;我们在春天的森林里奔跑,一口气跑出十几里去——我们一点都不累,真的……但是他从没有对我说爱我,从来没有。我很伤心,因为那时我只有21岁。他26了,在读硕三。我曾经以为26是个大的不得了的年龄,应该为一切负责,现在我27岁了,仍然时时迷惑。我记得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在电话里:“我看见你了,和他。你年轻,你聪明,你漂亮,我配不上你……”呵不是那样的啊,那天我不过是在路上恰好碰到了一个男同事——
我恨那个男同事,直到今天。我常常怀疑我今生今世真正爱过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他,柯必聪。有关他的一切像一镬沥青,年年月月沾在我的心口,略一剥离便鲜血淋漓——如果,如果……
我的身体再次腾空而起。我很镇定,我爱他。
“那个张先生是谁?”我看见柯必聪的脸沉得像块灰败的补丁。
我的一口饭噎在喉咙里,我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汪汪:“你又查我的寻呼台了?”
“什么叫‘又’?我有这个权利,我是你丈夫。”
“但是我从没做过什么有辱于你名声的事。”
“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那个张先生是谁?”
有什么冲上我的眼眶:“必聪,你太过分了。”
他将匙子重重地磕在桌上:“是谁过分?一周内他Call了你三次!”
永远是这样,连家中可卡犬的性别也务必是雌的,然而没错,今夕的的确确是2001年。自结婚以来,我好像落入一个陷阱,柯必聪的爱情像阱里的泥土,越来越深地埋住我,从脚底起,脚踝、膝盖、腰、胸,现在到了脖子,我感到我快要发疯了,可是他紧紧搂住我说爱我,说时,有泪泫然。事情的爆发是在那个黄昏。我知道一袭晚礼服、碎钻长耳环的我美艳如花,我只是去参加一个报社周年庆祝酒会而已,但是他忽然将我的珠片晚装手袋奋力从21楼上掷了下去:“不许去。”
那种窒息的感觉又漫了上来,我愤怒地盯住他:“为什么?”
“我不许人家色迷迷地看你。”
“你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就算是。反正今天你别想从这个门出去!”
我看了一下我们的窗子,还够大。我听见柯必聪在我的身后叫:“琼、琼,我爱你呀!你怎么可以——”
我飞了起来,我的泪在空中旋成一朵晶莹的珠花。
刚好来得及为晏归的迟浩建开门。
“洁琼你吃饭了吗是不是又吃方便面你怎么不出去找朋友玩一个人多寂寞——”
我寂寞吗?然而寂寞的人不独我一个吧?譬如迟浩建,我是甚少拿正眼看他的,而我是他的妻——他的心底不寂寞吗?窗外月色如霜。
当朱嘉仪风尘仆仆站在我面前时,我的尖叫如划过夏日晴空的球状闪电,明亮而锐利。如果说这个世上尚存“好男人”这类濒绝珍稀物种的话,朱嘉仪一定是最后一名。我的学兄,世界一流外企中国区老总,气度英武儒雅兼具;我去过他的家,橘色灯下贤妻稚儿其乐融融,其妻向我抱怨伊工作繁忙顾不得家时的语气亦轻柔悦耳。我万分之艳羡。
他喜欢我,很久了,我知道。然而他从前出身贫寒,怕万一唐突了我这千金娇躯——是在有回喝高了时分讲与我的,酒后真言。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在他走后的一个夜晚一个人的时候不留神一个心动:如果,如果——我即再次腾飞起来。
楼下有动静!我惊喜交加地由床上跃起来沿着长长的樱木楼梯噔噔噔一路奔下去,下最后一个台阶还崴了一下脚:“回来啦?”
回答我的是长沙发上沉沉的鼾声。半个多月没见面了,我上前摇他:“嘉仪——”
胳膊上啪地挨了一掌:“烦不烦?我累!”
我委屈地咬住下唇,不让什么热热地涌上来。
难得有天好容易回来早些,我阳光灿烂地迎上去帮他脱西装:“晚餐想吃什么?”
懒懒道:“黄焖栗子鸡好了。”
我满心欢喜亲自下厨,咚咚呛呛忙得两个钟头。赶忙将披头散发理理整齐,端了出去——
睇我一眼:“怎么才好?都饿过劲儿了,不想吃。”
“不好意思。可是又要一个个剥栗子又要等鸡烂……”
“好吧好吧。”拣了两筷,“味道好像……不正。”
我向后一噎,仿佛当空给人掴了个耳光,颊上眼里顿时火辣辣起来。
收拾好晚饭残局,我拿出一本杂志:“嘉仪,我们来做个小测试好不好?”
瞪我一眼:“又是什么无聊玩意儿?”
我很高兴他接受我的建议:“喏,就是我问你答——我的年龄?”
“都快30了你怎么还搞这种小儿科?”
我噘起嘴巴:“什么呀,我27!我报社的电话号码?”
“732……哎呀反正在我手机里存着,干嘛要记?”
“我的生日?”
“10月19号?不,也许是12月?”
“3月19号——我常用的香水?”
“你用香水吗?”
“我爱吃的食物?”
“芥末鸭掌?”
“那是我最不爱吃的。我的梦想是什么?”
“咱们儿子上剑桥。”
“写一本流芳百世的书。家里一月开支多少?”
“不是归你管吗?”
“家里一共有几扇门?”我的声音忽然有点颤抖。
他站起来走掉:“神经病。”
那是一个夫妇感情测试,他得了零分。
我靠在沙发上沉沉盹去,有什么湿湿地浸进我的耳朵,痛。
“哎呀你怎么可以这样就在沙发上睡了呢冻着怎么办来快盖上毯子——”是迟浩建。我拿起滑落一旁的空罐头盒——哦它的名字叫做“如果”;它会神秘地出现在每个心神不宁的已婚女子身边,帮助她实现未竟夙愿;然而你竟在你的夙愿中落泪三次,你就会重新回到从前。
“洁琼——”
“嗯?”
“我升主任了我的薪水可以提高57.7%你可以去那间杂志社再也不必打卡了太好了——你不高兴吗?”
“哦?”
趁超市左右无人,我将那只空罐头盒悄悄塞回一大排豆豉鱼罐头——不知下一个得到它的女子又是谁呢?
(文/画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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