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年轻,24岁。
我亦善良,妹妹大学四年的学杂生活费,是我一手包办。
我且聪慧,若不是十分念着出来赚钱养家,我便是X大文学院1998届保送研究生名单中的探花。
我惟一的缺点是,我太过美丽。
这不是我说的。这是我们这座城市的人们——男男女女们讲的,他们带着若隐若现的神秘知足然而不知为何有一丝苍凉的笑容——先左顾右盼一番,低低道:“程杏宝真是艳帜高张啊!”
我想我是懂得那四个字,我念的是中文。他们说起赛金花时便是如此:“……至此,赛金花已别无良策,只有在八大胡同艳帜高张、重操旧业……”
非常之荣幸。我不过是本城晚报一名普普通通的女编辑而已,而他们竟肯慷慨地喻我为艳名远播整个20世纪的伊。
我亦不很明白我何以“绝色”若此——这是我们老总的措辞,当然,是在一次酒喝高了的时分讲的;当然,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我不与男人单酌——我不过是一名“病退”女挡车工的长女而已。我的母亲当年倒是她们厂里的“一枝花”,然而这于她的一生并没有任何益处,相反因为一心嫁与据传颇有才的父亲,大大开罪了众多的领导的儿孙,从而与轰到人耳鸣的机床打了半辈子交道。然而中学历史教师父亲亦不曾因所谓的“才”发达过,他写了一本书,《论先秦魏晋之建筑》,洋洋洒洒80万字,搁在书橱里总有20年了,去年方才得以出版。我出的钱。书出来后,不肯看他亦笑亦啼皱纹纵横之面孔,我去了伦敦。
当然,假如我不够美丽,我是去不了伦敦的。一名平凡的大学毕业生而已,不必俯拾已皆是。然而我十分的动人,所以洪啸一见之下那样殷勤地邀我,双程机票,兼食宿,当然,外加洪啸私人价值不菲的礼物。且冠以非常好听的名义——《伦敦华人周刊》盛邀程杏宝小姐亲临领取本刊文学奖第一名。
那不过是一篇信手涂鸦之作。或许真有几分灵秀?
你看你看,任是谁皆禁不住捧的,不过一家华文小报几句肉麻之语,已是疑心自己大好文坛前程。
其实赵明晖方才是写得真正好的,我是X大文学院“前后十届学生中灵气顶足的”(此乃我们学院须发皤然之著名教授慈祥地断言的,亦不知是否于我的样貌有关),我的眼光不会错。然而他仍然仅仅在一些二流刊物上发过一些短篇,连我们这样的晚报副刊他亦肯屈就写稿。他得养活自己,他无业,一个人住。
除此之外,他还画画,画得……撼人心魄。
除此之外,我也并不了解他很多了。
然而我会念起他,开始是偶然地,后来是常常地,目下是时时地。
开始是奇怪的,一名略有几分周正的年近30之无业游民?
后来是明晓的,他的文字、他的画、他的笑容、他的——安然。是的,我从没有见过一个男人如此安然,在16岁以后的我面前。我亦没有见过一个男人如此安然,守着一间小屋,一副画架,一台二手的笔记本,一盆开得绚然的淡色米兰。
目下是惊惶的,他的安然使我心安而后不安。他的拥有即是我的渴望:从从容容地写,或者画,不问秦汉。我倚在20层的窗前数黑色流线型四缸轿车——我最喜欢的一种车型,我决定,一刻钟内如果过去10辆我就去找赵明晖,反之则否。结果过去8辆,结果……我去了。
我可以不坐班,老总说的,“她得创作。”
其实去找赵明晖也没有什么惊喜交加的游戏,只是一回我们去吃了大排档出来——我买的单,他亦没有强争,说:“那么我请你去网吧。”我们就去了。我们分别据一台机子,我看了他的屏幕一眼,他给自己取名作一个前段时间炒得火热的美女作家,我便取了伊的冤家对头、另一名美女作家之芳名。结果网友们十分关心我们的成长,纷纷挤过来探询我们的近况,有一个孩子问你的书给禁了,如何是好?我说No problem,可以在国外卖,给国家赚外汇。有人问你待产的孩子是男是女?赵明晖一本正经地回答我从不强迫别人做不愿做的事,随他好了。然后我们一丝不苟地大吵了一架,当然是在网上。众网友非常之雀跃,分成两拨助阵。那一晚我笑得几乎昏倒。回过头去,见赵明晖目光深邃缥缈,如一豆盛唐李白的烛火。然而赵明晖的家木门深锁。这个家伙没有任何现代化通信设备,我想我是找不到他的。这样也好,所谓方便迅疾,那不过是予他人的,只要闻听机器尖叫,睡里梦里也要巴巴地爬起来回话,简直是——泯灭人性。
我的MOTOROLAv70响了,乐声奇丽空灵,是赵明晖给编的曲子,他说,唤作《Vivian的眼睛》,Vivian是我的英文名字。
是洪啸的。不然我不接。“Vivian?”温和的中性嗓音,好性子的好男人,在英10年了,读了个博士出来,自己办贸易公司兼办一份尚说得过去的华文小报,“很想你,怎么办呢?”
我失笑,30好几的大男人了:“这不干我事。”
“为什么不?谁让你这么美?Vivian,来我这儿,让我照顾你,还有你的家人。”
“好啦好啦,我还没有老大到要嫁做商人妇。”
“但是在这边你会有更好的前途……”
“洪啸,电话费是很贵的,有事发E-mail好了!”
更好的前途?也许是的。但是那里有赵明晖吗?当然不。所以我得留在这里。
紫蓝的天幕渐渐笼下来,我在赵明晖的小屋门口像个流浪女已经蹲了快4个小时。对门的男人频频向我张望,给他大约实在忍无可忍的太太重重拍了一掌:“孩子哭了你也不管,水开了你也不灌,给狐狸精勾去魂儿啦你!”
我眼波不兴,这仿佛成了我的专用代词——我是说,狐狸精。
渐渐地竟朦胧盹去,醒来却是在赵明晖的榻榻米上。满屋诱人的葱花香。睃眼看去,是橘色灯下背对着我在炒菜的赵明晖,“嘶啦”一声蛋下了锅,那边是摞得高高的番茄、生菜、西兰花和肉。心下倏地一路敞亮起来——他们说,如果一个男人肯为你煮出认真的三个菜,他已是你的了。
(文/画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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