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了？”赵明晖从容摆上四菜一汤，“听对门说你等了我很久，本想请你出去吃，想你也吃惯了各路大菜，不如就尝尝我的本帮赵家料理。”

　　我忽然笑出来：“他们怎么称呼我？”

　　赵明晖不解：“就是‘那女孩儿’啊，怎么？”

　　我大笑：“他们叫我狐狸精呢！”

　　赵明晖仔细看我：“哎，真有点像。”

　　我朝他掷过枕头：“你也来骂我——”不知怎的“哗”一下就落下泪来。这些年来，人前背后听也听过上千回了，竟然仍然落泪。只因这是赵明晖说的？

　　“我是无意的——”丢过手帕，竟是酽酽的太阳香。

　　“无意也不可以！”

　　“好吧好吧，吃饭吃饭。”上来拖我，“好吃吧？”

　　“好吃。”

　　如果，日子可以这般涓涓过下去，我愿意减10年的寿。

　　从此我日日旷工来蹭赵明晖的饭，有时他不在，我便坐在地上等。对门太太大约见我于伊的夫无碍，热情了许多：“进来喝杯茶？不然多闷啊！”

　　我微笑摆手，谢了她。等人也是幸福的，如果你真心爱你所等的人，听他的声息一点点迫近——于千万人中，偏偏就听定了他的。

　　隔门听妇人兀自热心嘁嚓：“这么漂亮的姑娘——那个赵什么挺有艳福的！”

　　吃得久了，便也赖皮：“不如我搬过来，顿顿吃你的，好么？”

　　对方仿佛一惊：“你……来我这小窝？别弄脏了你的名牌裙子。”

　　我很怅然，他看我还是不同的。究竟是不同的。

　　下次便换了布衣，自知十分幼稚，仍然仰脸期待地问：“这样子行了么？”

　　赵明晖看看我，叹一口气拍我的头：“别耍小孩子脾气——你来玩我是欢迎的，可是你不属于这里。”

　　我想了很久。我不属于这里，那么我属于哪里？灯红酒绿，夜夜笙歌，伦敦之雾，巴黎之门？我是在这种屋子里面生出来的，凭什么不可以在这种屋子里面生活下去，和我爱且爱我的人？

　　我央赵明晖给我他的钥匙，他受磨不过答应了。一周之后他如往常一样黄昏匆匆归来时，整个地惊呆了——门窗很明，桌椅很亮，墙与天花板上满是广告色手绘的清雅飘洒的后现代图样，散着柠檬香的衣物被褥晾了三条两米长的绳子，音乐漾在小屋每一个边角，满满一桌饭在纯白手绣的桌布上。俄而他转向我，布裙麻花辫子平跟凉鞋微笑的我，痴痴的，深深的，良久良久，声音有些哑：“杏宝，其实，以你，一生为我做这样一次已是够了，从此，都是我为你了——你是这样的美！”

　　他吻了我。赵明晖吻了我！我想我是醉了，所有的毛孔一齐张开，由头顶至脚尖，猎猎奔涌出前世今生的湛湛浪花。

　　我跟随赵明晖去写生，在初夏草碧花绯的池边；为他做人像模特，名唤《天籁》；他写他的长篇，我便在一旁刺绣，立志我们新婚的桌布、窗帘、枕套全部是我的作品，因为赵明晖喜欢；我为他唱歌，在月光下，唱的是昆曲，《牡丹亭》：“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赵明晖找了一份广告公司AE的职位，下周就要去上班了，他说，不可以饿着他的小天使。

　　人在热恋中，肉麻亦是有趣。所有的人都说我疯了，我们善良的老总怜悯地看我：“程杏宝你不要冲动，你应该有更好的归宿，嗯？你这么美——”当然至为气愤的是妈妈：“你以为爱情是个什么好东西？你看妈妈的下场——”是的，我若嫁给赵明晖，伊便再也用不上C.D.或者SHISEIDO了。然而也顾不得许多了，妈妈还有我的妹妹程桃宝啊，而我只有赵明晖。

　　赵明晖发下的薪水，我一月一月给存着，我们只吃最简单的东西，穿廉宜的T恤，我们的收入是很够了的。我还建立了一本账簿，细细密密记下今天买得青椒1斤3两、味精2两什么的。居然！有时候支着头想一想，亦惊诧于自己如此天衣无缝的贤良，然而我很快乐。

　　赵明晖的一份设计又为公司争取到一个大客户。我想这是自然的，我知道他的潜质。然而赵明晖兴奋异常，他决定请我出去吃饭：“宝宝，我们的钱就要储够了，我想我们很快就可以结婚了，是不是？”

　　我微笑颔首。因了他的这句话，我快快地去换衣裳。

　　白色钢琴、柔软餐巾、烁烁顶灯、五色大餐，“好吃吗？”

　　“好吃。”其实怎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与赵明晖在一起。

　　“我要写信去告诉我母亲，我要与世界上最美丽的天使结婚了……”手由桌下紧紧握过来。我的浅笑尚未盈盈，有人抚住了我的肩：“晶晶！”

　　我回首，一张油渍麻花的男人胖脸。我沉下脸：“你认错人了。”

　　“哈，没错！我段老板的眼光最利的，他们还说不会是，我跟他们打赌来着！老张、秃子，你们快过来！”

　　那边蠕蠕过来两只球般的商贾：“哎呀晶晶小姐，久违了久违了——”

　　胖脸非常得意：“交钱吧你们，888块，一个子儿也不能少！晶晶我们请你吃宵夜，还去索菲特怎么样？”

　　我想我的下唇一定咬得快要流血了：“对不起，我的朋友在这里——”

　　胖脸方看见面若死灰的赵明晖：“啊这个，晶晶的艳光太盛，没看见您，不知道她今儿有客，对不住对不住！晶晶改天一定给我电话啊，你的传呼停机了，这么长时间找不到……”

　　英俊的男侍殷勤地凑过来：“二位还想要点什么？”

　　我听见赵明晖由遥远天边发出的声音：“结帐。”

　　是的，我与桃宝大学四年的学费、爸爸出书的钱、家中买房的钱、妈妈好一点的衣饰妆品都是我赚的，在烟蓝色的暗灯下轻倩地旋过19、20的青春，我与他们一同出去吃宵夜，在五星酒店的大厅里斜斜点起一枝YSL，淡淡一笑，便什么都有了。没有人知道，我的胸前，藏了一把尖利的匕首，刃光逼人。

　　“你骗我，你骗了我！”我于榻榻米一角坐看赵明晖撕我绣的床单——还没有绣好，那是一幅七彩并蒂莲花，“你还在我面前扮纯情！你把我当傻子！你和你们老总肯定也有一腿，不然他这么纵容你？怪不得人家叫你狐狸精！”悲从中来，“哈，我真傻——”

　　我静一下，一字一句：“如果，这样做了，你和你的妹妹都可以上最好的大学，母亲痛楚多年的旧疾得以疗治，父亲一辈子的心血能够出版，一家人不必再住12平米的漏雨房——”

　　赵明晖颓然坐下：“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忽然笑了，彼时此景，多么像三流影视剧：“那么想好了，给我信。”

　　想想，又回头：“但是我们老总比窦娥还冤——也许男人并不个个都那么坏，比如你。”

　　半个月过去了，没有赵明晖的音讯。我发了高烧又冷得打颤，母亲紧紧抱住我：“杏宝，杏宝——别吓我……”迷蒙中听桃宝哭得肝肠寸断：“姐呀，都是为了我们，我知道你是天底下最最纯洁的女孩，我知道……”我于心底苦笑：你知道有甚么用。强自睁开眼睛：“哭什么哭，我还没死呢！”湿湿粘粘的泪一直流进耳朵，痛。

　　再去赵明晖的小屋时，已是仲秋了。米兰已成枯木，轻轻一扳，“啪”得便为两截。他走了。对门的小妇人小心翼翼送上一封信，察言观色：“我们家那口子也说，是那小子不知好歹，你是多么好的女孩儿啊，这么漂亮又那么能干，别太难过呵！”忆起从前伊的灼灼敌意——人们总是比较喜欢弱者。

　　然而赵明晖没有错啊。

　　我慢慢踱出来，将那封信一点一点撕碎，随手一抛，便是小巷秋风里的一幅油画。

　　MOTOROLA响起，是那种最普通的铃声：“Vivian？”温和的中性嗓音。

　　“我是。”

　　“很想你，怎么办呢？”

　　我失笑：“那我过去好了。”

　　“真——的——？”惊喜交加。

　　“……真的。”

　　(文/画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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