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菲凡遇见莫言磊那天,距离她的行期只有三天了。
从前在三流言情剧里看见女主角一旦为情所困,毫无例外务必远走他乡,菲凡总是从鼻孔里面微笑出来,可是事情论到自己头上,思来想去,无奈间也只好出此下策。
菲凡没有告诉一班狐朋她的出走,谁都忙,哪有空听一名准怨妇恶毒倾诉。自从超过 25岁,菲凡已懂得如何避开自取其辱。
说起来菲凡是有资格混入自古以来浩浩荡荡怨妇队伍的,她没有挑李峥的来处身家,只因为喜欢他那孩子般纯净的笑,穿着租来的婚纱就一脸忠贞进了洞房。婚后不过7个月吧,菲凡亲手挂在门脸儿上的大红灯笼尚红得涉嫌艳俗,就有小姑娘哭咽咽找上门来,说没有李峥她简直活不下去。可巧没有李峥菲凡是活得下去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于是菲凡乖乖让位。
消息的走漏缘于她想要订购一张折扣机票,以后的路还长,一个女人独自盘桓江湖,不得已精打细算。那边地勤小姐有点为难:“我请示一下主任。”须臾就有一个颇具裂帛之韵的男声接过来:“这位小姐,您本年度飞程累积是否已超过6000公里?”菲凡立刻就听出他的声音,迟疑了一下,还是回答:“是。”只这一个字,那边的惊喜交加已横穿长长的电话线倏然扑至菲凡面前:“菲凡,真是你吗?”菲凡深吸一口气:“黄天,你好吗?”
一个不难看的女人,或多或少都是有老情人这回事的,但老情人的意义如何就看个人造化了。菲凡短短一生除了李峥,还真没遇人不淑过。就是李峥也不是坏人,满世界花花草草的乱点心思还不是人之常情?难得像李峥这样敢爱敢恨,一力担当,并没在她面前痛哭流涕忏悔不迭,清清爽爽一句:“是,我喜欢她。”倒令菲凡自惭鹊占了鸠巢。所以当饯行宴间黄天悄悄凑过来,一张娃娃脸仿佛遭了大人气的孩子,菲凡赶紧陪上笑脸:“这次走是我主动请缨,也算升职呢!”看看黄天骨碌碌乱转的狐疑目光,菲凡急急补充,“我喜欢北京,真的。”
“好吧,”黄天叹口气,“可是菲凡,我想我有义务提醒你,说到底这还是个男性强势的世界,女人太要强了是吃亏的。”
菲凡莞尔,连荣冠二世祖之誉的黄天都进步到忧国忧民了,真是岁月如飞刀它刀刀催人老。
“菲凡——”黄天忽然低唤一声,看住她的眼睛,“今生我虽没福气伴你左右,可是你记着,无论你在何时何地,遇见什么难处,别忘了有我。”菲凡点头,不知怎么有点恻然。黄天真是老道了,这样给她面子——现在已不是她高高在上游刃自如的时刻。听说他太太比他小5岁,非常漂亮。言磊就是在这时跃入菲凡眼帘的。与他目光交接的一瞬菲凡飞快地避开了,倒不是什么犹抱琵琶,而是她疑心自己彼时有否很不争气地眼圈发红。忙忙地就面前的碟子挟一筷什么送进嘴里,呵一声掩住嘴巴,好辣!有什么理直气壮湿了面颊。
然而当言磊蓦然出现在千里之外菲凡的面前菲凡仍吃一大惊。当时她正抱着电话跟一个硬要“穆小姐单独请我一回我就签单”客户苦口婆心娓娓道来,心下恨不能生出万丈魔手一路直掴过去。这真是个逼良为娼的年代。搁下电话自觉发丝纷乱身心俱疲,估计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恍惚中有个影子静静伫在那里仿佛很久了,她抬起头来,然后,就看到了那一对凝注的眼睛。
“不来,我怕自己会后悔。”
这是言磊对菲凡讲的第一句话。他的直白令菲凡有些无所适从,但她随即镇定下来:“来京公干?”
“不,但为伊人。”
菲凡经年累月筑起的高高堤坝就此吱吱作响岌岌可危。
言磊的第三句话是:“我是莫言磊,黄天一起长大的朋友。”
菲凡后来算来算去发觉言磊少掉了最关键的一句话:“某女名媒正嫁的先生。”而这一句,将力挽狂澜于忽喇喇千里长堤。
然而一切都晚了。菲凡不是全无怨尤的,当言磊当她的面对着深夜来电口吻不耐:“我在西安,明天飞回去。”她睇住天花板上枝形吊灯纠纠缠缠的水钻穗子——一盏灯,平白需要这么些累赘的装饰么?穆菲凡的爱情,只需那一根发力牵引的索绳。
言磊接完电话总是伸出长长手臂环住她,环得紧紧的:“菲凡菲凡,我被你害死了——我怎么可以这样爱你?”
菲凡身上心下一阵冷又一阵热,嘴角斜斜飘出一抹笑——在言磊来看就是风情万种,说:“我并不是潘金莲——”她并不是在调情,可他以为是了,一把擎起她。言磊的微笑敦实热切,菲凡的微笑遥远空茫。
菲凡禁止自己的问,这点道行她还是有的。可是她禁止不了自己的突突心跳,一直跳到太阳穴上,发酸发痛。于此言磊只说过一个字:蠢!然而菲凡已感到一个散发着沐浴露与花露水气息的女人活生生逼到眼前,她不由得虚空里噔噔噔倒退三步。想来若是人与香粉一起亲到,她必然跌坐在地,无以自容。
呵言磊嫌他的女人蠢,当年又是谁在气壮怨怼:“菲凡你太聪明!”红玫瑰与白玫瑰,白蛇与青蛇,得此望彼,得彼望此——世间一切不快由此诞辰。菲凡凝视睡梦中言磊坦白的脸,是否有一日,他终于也那样神经质地叫起来。女人可以聪明,但务必得在男人力所能掌的范围内。黄天来电话:“菲凡,好吗?”
菲凡一股酸楚涌上喉头,几乎哽咽,清清嗓子:“好。”
黄天仿佛犹豫片刻,小心开口:“听说,言磊近来常常一个人驾车去京。”
菲凡差点将话筒烙铁样丢在地上,她以为活见了鬼:“你……怎么知道?”
黄天叹气:“这边小城的众志成城你是知道的,哪家有头有脸处拥有秘密?”
菲凡两眼向额角直插上去:“那么你是说……”
黄天忽然黯然:“不,先生的桃花运,太太总是最后一个知道。反之亦然。”
菲凡急得双齿打颤:“可是可是……”
“菲凡,”黄天敛容,“他对你……”
菲凡倒趁此认真想一想:“很好,非常好——”放低了声音,“他说,娶我。”
黄天那边许久没有声音,菲凡都疑心他走开了,却听他忽地急吼吼一字一句:“菲凡菲凡,你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那么让我告诉你——你听清了,记好了——世界上顶顶脆弱不堪一击的事物,就是一个已婚男人的离婚许诺!”说毕啪一声撂下话筒,只余嘀嘀声一下一下敲击菲凡的空蒙。他们是一起长大的朋友,而他对她说出了这些,想必字字都是肺腑之言吧?
堕入情网的女人!个个都是白日梦狂,将自己毫无设防地搁在太阳地里,以为美梦即将成真,殊不知当头棒喝已是轻的,重者当场五痨三伤永无康复。菲凡拥被寻思了一夜,决心撕破伪善面具,为自己争取应得利益。
所谓悲欢离合,不过是一场又一场反复上演的游戏,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菲凡下定决心的一刻,终于由历来的第二女主角荣升A角。言磊再来的时候,菲凡加倍地花枝招展、柔情似水而落落寡欢,前两项言磊很享受,但末一条就有点吃不消。陪了半日小心,连狗叫都厚着面皮充演了,而佳人依旧颦眉紧锁,不得不耐下性子打叠精神好生探询:“怎么了?”
菲凡等这话正等得万分辛苦,虽再三告诫自个儿仍然脱口侃侃:“对于我来说,要么全部,要么全不——言磊,我累了。”
言磊如遭雷击当场颓然。菲凡并不看他,可是手心里捏得出汗来。也不知过了多久,方听言磊哑哑开口:“当然——当然我要你,全部。”菲凡刚要松一口气,松至半截看见言磊发焦的面色又提上去,起起落落十分辛苦。
在天伦王朝吃过饭,言磊就拉住菲凡的手:“亲爱的,我看你一个人租房子好辛苦,不如这样,我来买——”
话音未落给菲凡一力阻止:“不,不不!”菲凡的话倒是真心,有朝一日她成为莫太太,还愁没有大房子住?她成不了莫太太,要这房子有什么用?菲凡不是那等势利女子,她是真心欢喜言磊这个人。当然,他买得起大房子更好。
言磊用力握住菲凡的手,一时间竟有些无语凝噎。在外玩过的男人谁不知晓,多少女人就那样天理昭彰地钱货两讫,虽也省心,回想起来到底无趣。
因为有这样一个小插曲,他们的心情都很愉快。步入菲凡租住的小区,有只毛团忽地从菲凡脚下蹭过,菲凡呀一声就扑过去,口里乖乖宝贝儿叫个不住,那是一只不过几个月大的京叭犬,雪白绒糯无比可爱。菲凡回身叫着言磊言磊你看哪!然后就整个凝住了。顺着言磊忽然无限柔和痴迷的目光看去,一个粉团香软的BABY正踉跄而执著地向前奔行——言磊的宝贝儿子,也正是这么大吧?
(文/画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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