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宋真宗咸平三年,亦即公元1000年,我16岁,是一个郡主。我的父王是皇帝的堂哥。
我猜你一定会艳羡我,所谓绮年玉貌、金莼华裳。但是你应该明白,各人有各人的造化,各人亦遭各人的捉弄。《大学》、《中庸》、《列女传》之余,我也偷念些闲书,志怪 、传奇都是看的,崔莺莺、霍小玉……她们都那样的款款多情,可是她们都被负了。嗳,男人!男人究竟是怎么样的呢?
愈怕念起,却又常常念起——然而现在是不得不念起,因为明年开春,我将给大红五彩刺绣、彩红金穗16人大轿抬着,一路走过大红牌坊、大红宫灯迤俪十数里的汴梁城,去做当朝神威元帅公子程啸怀的夫人。汴梁城里人都知道,程啸怀是出名的矮子,着靴一定要五寸高底,然而仍然仅仅到常人的耳下。不知是否因此,脾气至为古怪孤僻。郡主是不作兴哭的,自懂事以来我没有掉过一滴泪。我只有长久地跪在父王的脚下。
父王沉默许久,说:“你知道,朝中王公这样的多,个个你争我夺,我们得为自己的结局着想。”
我讶然仰望父王,望那从小即抱我在膝上摇头晃脑教我念“仁义礼智信”的父王,却倏然见他眼里有什么泫然。
那么我呢?我的结局谁来眷顾?
既然没有人相信一个年轻美丽的郡主居然也会有悲伤,那么不妨就让我纵情欢乐吧!我对娟好说:“叫赵安好备马。”
这也是我的一个秘密。基本上我可以随意出入王府,扮作一个殷实人家的碧玉,去看街景、去郊外踏青,或者竟去——打猎。我4岁启蒙读书,5岁延师习武。既然父王肯如此慷慨给他惟一的女儿这样如金似玉的16载,那么就让我以余生相报吧。
正是金秋时节,猎物异常活跃,两个时辰下来,我的袋内已是硕果累累。哦日子如果竟可以如这般过下去——娟好忽然压低嗓音:“郡主你看!”那是一只锦鸡的影子。我搭弓上弦,只“嗖”一声,那锦鸡便唿啦啦坠下草丛。跟在后面不远处的赵安好赵华好立即高声欢呼着冲上前去,不多时一前一后向这边走来,一面攒眉瞠目兀自唧咕:“奇怪呀,奇怪!”我不禁抿嘴笑,对娟好说:“去问问是怎么回事?”
原来居然是“双箭一雕”!另有一枝箭射中了这只七色斑斓的大锦鸡,并且应该说,锦鸡是这枝箭射灭的——它那样准确地恰好射穿了锦鸡的双眼,而我的箭只射在腿上。贻笑大方了!我的脸有些热,扬头四顾,只有树叶窸窣。我擎起那杆箭,上面镌有五个小字:汴梁康光琪。
3天后,我在后花园见赵安好。“……家中小有薄产,年18,咸平1年秀才,自幼习武,现正在家中一处僻静房舍准备明春的大考,尚未婚配,名瑾,字光琪,就是这些了。”
我略颔首。赵安好退下。娟好为我递上一杯茶,悄悄凝视我良久。她与我耳鬓厮磨快10年,她懂我。
唉,程啸怀为什么不是康光琪?哪怕及他分毫?更敲三响,我辗转又辗转。娟好在外边屋子轻轻咳嗽。
我已接连7日只喝一点米汤了。父王下朝来看我:“碧蒹,你……”娟好一旁俯首下去:“也许郡主应当出去散散。”
父王背过身去:“在明年春天到来之前,随你。”拂袖走了,惟过门槛时稍稍绊了一下。
我终于站在那间房舍前了。平凡的青瓦灰砖,然而勾着一丝不错的雪白灰缝,院内有红药婆娑。
啊我是多么爱这种通俗,掺着祥和喜庆的通俗。
我是一个前来还箭且讨教箭法的平凡少女,我的爹爹是这附近小有薄名的乡绅——怎么,康公子,您没有听说过?啊还有,我的名字是碧蒹,钱碧蒹。
小姐真是名如其人啊。不必抬头我已知他蓦然燃亮的目光。
康光琪何尝不是如此?笑若朗日,目似奇璧。
于是由箭及剑,青莲老杜,信口拈来。有什么汩汩流淌在这间洒满阳光的民房。
两个人忽然间有一段沉默。有絮絮飞尘在光柱里一同亲昵追逐,想来已是在此彳亍了千万年,然而我和他,却也许只有这短短的一瞬。
我在心怀叵测,那么他呢?
娟好叫起来:“这这……这分明是我家郡……”立刻省过来,“小姐嘛!”幸好康光琪面红耳赤呐不能言:“乱画的,乱画画罢了!”说着伸手去摘,那端端正正高悬于堂屋正中的画像。
我安静地望着他,伸手:“拿来我看。”
他垂首递过来,但是我看见他仿佛一惊,我连忙缩回手来。我手上亡母留下的这枚翡翠戒指尚是前朝遗物,剔透如冰,价值连城,今天来得急,忘记取下。
那果然分明是我。带一种若有所思的端凝,着一袭飘扬的藕荷长衫。我在心底微笑,一定是那天他树丛里见到我了,然后……且题有小令半阕:浣花溪上见卿卿,眼波明,黛眉轻。绿云高绾,金簇小蜻蜓。
我向案上砚中提笔续下去:好是问他:来得么?和笑道:恰多情。
续毕掷笔看他。看得出,他在拼命压抑一种不能相信的狂喜,渐渐地,有遏止不住的笑纹一圈圈好看地荡漾在他英俊的脸上。
夜阑更深娟好问我:“郡主,离明年春天还有5个月了。”
我转头向罗帐深处:“怎么,有什么关系吗?”娟好说:“啊没有什么。”
恍惚中我听见她绝细的幽长的叹息。然而也许那只是我的梦,梦里我被许多人按住,他们给我戴上凤冠霞帔,告诉我此生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喜娘大声宣布:“起轿喽——”有无数人在推杯换盏,志得意满地扬天大笑——他们真的那么欢喜吗?我看见一个丑陋的矮子在冲我嘿嘿冷笑,他可笑地穿着一件拖到地上的大红锦衣,一步一步向我靠近……我惨叫:“救救我!光琪救我——”
“郡主!郡主——”是娟好的声音。我大汗淋漓,心砰咙咙要跳出来,我说:“茶,我要茶。”
娟好的目光是一只奄奄一息的小羊,她忽然哽咽:“郡主,我们……我们别无选择啊!”
是的,我们别无选择。还有2个月了。
起初是每隔6天我去康光琪处,现在是每隔3天。我对父王说我是去郊外策马,只有在马上狂奔,才能使我心地安和。
这倒是真的。常常,与了那康光琪,我一匹纯白玉兔,他一骑乌云踏雪——浑身乌黑而四蹄雪白的佳骓,正是雪后初霁,我们比肩飞驰在广袤的原野上,天地一片冷冷的苍素。康光琪忽然勒马:“碧蒹!”他说,“你知道你有多美吗碧蒹?”
哦我当然知道,桃红毡氅,玉貂昭君帽,因为剧烈活动脸色绯红——我知道,所以我嫣然一笑。
“碧蒹!”他热切地望住我,“我要去给我爹说,央他老人家代我去你家……提亲。”
我微笑着回望他,无语凝咽。哦那是不可能的,光琪。
“我想,”我缓缓开口,“你应当找一个更好的姑娘。”
“我不相信这世上有人比你更好。”他庄严地看着我,“我一定要娶你,无论生死。”
“啊不——”我急忙以手去掩他的口,这样的话在我听来是如此地不祥。他飞快地握住我的手,久久不放。
这是我们至为亲密的一次接触,直到我们死。
“你说,我是在新婚之夜血染帅府比较好呢,还是现在悄无声息地暴病而亡?”我问娟好。
可怜的娟好哭了:“郡主就是你不在意自己的千金贵体,也要替王爷想一想。”
我笑着去拨灯花:“那就是了,我必须现在死。”
三尺白绫、一抹浅笑是我的结局——康光琪死在我的前头。是娟好,她连夜跑出去,想去找他劝阻我。然而他亦微笑了:“啊,原来如此,不然她怎会拥有那样高贵的翠戒?”他恍然地而幸福地笑着,饮下一整盏砒霜。宋真宗咸平四年,亦即公元1001年春天,一个宛转的女子没有出嫁,一个英武的少年未去赶考,他们无限虔诚地喃喃:“来世见。”
中篇
我俯在孟婆身下,久久地。
我在乞求这个冷心硬面的老妇人,我不要喝那万事皆休的孟婆茶。
她极不耐烦:“少说废话,快快饮了去投胎做人便是。”
我仍旧仆在地上。
她干脆不再睬我。
我要记得我那康郎的英武模样啊!否则我去到哪里找他?而没有他,我做人又有什么意义?
我偷偷仰头看,孟婆唿地别过目光。我奇怪她何以竟肯看我一眼,双手交握旋即惊觉——我的戒指!我价可敌国的晶莹翡翠!飞快脱下双手奉上:“请收下小女子一点小小敬意。”
孟婆面上露出一丝难得笑意:“唉你们这些傻女子!”将戒指小心收好在贴身袋里,“你们这些傻女子呵!就是记得又有什么用呢?”她掏出一本黄簿子,舐一点唾沫一页页翻找,“总是有这些傻女子!不管哪朝哪代。喏,现在是你,不久又会有个潘金莲……”
趁她悲怆不已,我一路已飘过奈何桥。
呵我来了!康郎你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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