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

　　我惊讶地发现，我在孟婆处已耽搁得太久。仙界一日，世间百年，世界已变得太多，有一种叫做电视的物什整日哇啦哇啦响个不停，我一看见它就哭，我是个婴儿。

　　我倚在妈妈怀里过生日，有三支彩色小蜡烛插在一只奶油蛋糕上，他们一齐拍手唱：“Happy birthday to Julia！Happy birthday to Julia……”哦世界真的是不同了！Julia是我的英文名字，我的中文名字是碧葭，孙碧葭。

　　我一直在很努力地看、找，在我的小学同学、中学同学、大学同学里，有各式各样的面孔凑上来，不，他们都不是的。我怅然而怃然。有时候，夜深人静，竟吓得一身冷汗——人海茫茫，现世间的人数比从前多了不知千百倍，若我果然找不到他如何是好？若他居然恰恰没有与我在同一时空为人又是怎样？若我最后孤独地死去重新投胎，孟婆还记不记前缘，是否肯让我再次躲过孟婆茶的洗礼呢？我可是没有昂贵的翡翠戒指给她的了。我不停地换工作，人人都以为我事业心太强，他们叫我做“女强人”。是的，没有谁懂谁，但是只要康郎懂我即可。

　　我在查员工登记簿。这是我的习惯了，自小到大我对所有的姓名登记簿敏感——花名册、考试名次表、中奖名单……我忽然顿住了，口里发干，目光死死盯住一个名字：康光瑾。

　　“我小时侯叫康琪的。”他缓缓地分寸感极强地呷着星巴克，动作娴熟而含蓄，雪白的衬衫袖口多出深灰西装一吋半的样子，浪琴手表时隐时现，“但是幼稚园小朋友都笑话说这像个女孩的名字，于是父亲就给我改了现在的。”

　　呵他是！他仍然是优秀的——不过30出头已是英资企业副总，更兼气度不凡。

　　但是我仍然有机会，因为我亦聪慧而清丽——这是他饮完最后一口咖啡时说的：“谢谢一个聪慧清丽女孩的邀请，我想下次该轮到我了。”

　　我顿时满面飞霞——下次，呵他说下次！

　　自此我们常常在一起谈天，非常之默契。有时候他会惊讶于我对他的了解，张口结舌：“Julia你……了不得，你这个古怪精灵的小丫头！”

　　我有时会有点伤心。他为什么就肯随大流喝下孟婆茶呢？他不怕来世找不到我了么？我想起孟婆的话：“男人！就没有一个男人拒绝喝我的茶！”他们纵是付出过亦是忘记得较快的。所以千百年来一直是他们把持着这个世界，而女人——女人永远忙于嗟怨。

　　下班后我在地下停车场的柱子后面等他。很久很久，他终于来了，他总是那样努力，一千年了，仍没有变。我跳出来：“Happy birthday，Richard！”Richard是他的英文名字，我总是叫不太惯，我宁愿叫他作“光瑾”，然而有时候仍然顺嘴溜作“光琪”，他仿佛也有些迷惑：“光——琪——你是在叫我吗？其实这个名字也蛮好听的是吗？”岂止是好听，在我来说简直就是天籁。我恨不能他立刻应着，柔声回我一声碧蒹，然而他却连碧葭也不肯叫，他叫我Julia。

　　他显然吓了一跳，但是当他看见我手里的礼物，拍头笑了：“今天是我的生日呢，忙得差点忘了！”一面拆开，“啊居然是米黄的衬衫？Versace？”仿佛吃了一惊，凝神看我，“你怎么知道我最喜欢的颜色是米黄？最喜欢的牌子是Versace？嗯，碧葭？”

　　碧葭！他终于肯叫我碧葭了！所以我笑得那样饱满，就像一朵极盛的花儿。我当然知道，前者是我前生的牵念，后者是我一世的怀想——他看得有点痴过去：“碧葭……”

　　我的眼睛有点湿，我说：“哎。”

　　我在厨房煮饭，他总是在门口抱着胳膊看——我没有下过厨房，可是他说他这些年来一个人吃够了外面的味精饭，我便日日捧读菜谱——他看着看着便过来环住我：“谢谢你，碧葭。”我飞给他一个眼神——天知道，他们都叫我“冰淇淋”的——虽甜则冷：“乖，出去等，茶几上有报纸。”呵，他的幸福就是我心尖上甜蜜的抚慰。人的一生其实是多么的短暂，能够得到自己的所爱一定得来不及地好好珍藏啊！

　　我们还去城外跑马射箭，据说现如今那是很时尚的作为。我不由失笑——那是我一千年前玩儿剩下的。

　　我策马狂奔，不经意回眸，轻轻搭弓——一只山鸡扑楞楞掉下来。四周一片叫好声，光瑾得意地过来揽住我：“看不出啊碧葭，So wonderful！”我算什么，当年你才是真正百发百中神箭手。我无限怜惜地望住他，然而忽然一惊——咦这真的还是从前那个康郎吗？他什么也射不中。我感到一阵寒冷，然而立刻又抛在脑后——他在对我笑。他们的笑多么像！明朗、欢快，有一种孩子似的天真。

　　天气多么好，风儿都带香。

　　我坐在皇家饭店的大堂咖啡座，几乎每一个经过我的人都忍不住回头，因为我今天实在很好看，米黄晕金的织锦旗袍，高高的领圈勾勒出我颀长的脖颈，是看了张曼玉的《花样年华》特地仿制的。有好几位男士过来相邀：“小姐，我可不可以请您喝点什么？”我含笑摆手：“我有朋友在。”

　　但是直到外面淡青色的天幕变作如漆康光瑾都没有到。今天是我24岁生日。我拨了他的手机，电信小姐耐心而坚决地婉拒道：“对不起，机主已关机或超出服务范围，请稍后再拨。”

　　我走到吧台前，叫了一杯我永远分不清名字的洋酒——我宁愿喝那种微带酸涩的米酒，我举杯，对自己说：“Cheers！”

　　第二天康光瑾向我解释，因为英方老板携眷莅临，他不得不全权陪同。他说得对，这是真的，而且他分内的事，而且工作时间不接私人电话是敬业的表现。所以我仍旧向他微笑：“今天煮咖喱鸡你吃好不好？”

　　他没有回头：“碧葭，今晚我有应酬。”

　　我说：“好。”就去衣架上为他取西装，然后为他穿，然后我就整个人凝住了，我拉过他的手说：“光瑾，告诉我，你这只戒指是哪里来的？”他一震，抬头看我：“对不起碧葭，你是个太好的女孩，我不能再骗你了，这是董事长的女儿送我的，她向我求婚了，昨晚。我……同意了。”我感到自己正化作一缕轻烟缓缓升腾而起——那是我送给孟婆的戒指，为了不忘却眼前这个男人，可是现在，它被用作带走我的男人的信物。我顺着长长的走廊走出很远了，还听见康光瑾喋喋的声音：“……碧葭，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和她好像冥冥中有一种缘，比如她送我的这只戒指，我绝对是在哪里见过的。是在哪儿呢？哪儿呢……”是门没有关严吧？

　　我不能吃不能睡，我知道，我这一生再也见不到那个男人了——我亲亲的康郎……光琪……光瑾……我脑中一团糟乱，我要完了。我决定去死。我要去向孟婆讨茶喝，我要咕嘟咕嘟喝很多很多，我要忘却一切的一切——天亮以前，我要这么做。

　　我迷迷糊糊睡了过去。我看见孟婆向我走来，一脸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你看你看，我跟你说了多少遍你不听！唉，看在大家都是女人你又送我那么漂亮戒指的份上，让我来帮你一帮。”不由分说她灌给我三大口孟婆茶便渐渐遁去了。我想捉住她问一问那戒指怎会到一个英国女孩手里，可我知道这是玄机，她不会说的。

　　醒来已是天光大白，很久没有睡得这样酣畅了。我舒一个懒腰，打电话叫了三人份的早茶，真是饿了。

　　早茶送来时我已清清爽爽梳洗完毕。晨报也送来了，14版上有个英俊男人的大幅相片，题图是：“著名青年企业家康光瑾由伦敦考察归来发布对于国内企业运行机制的新锐看法——”我嘀咕了一句：“咿，这个名字有点熟。”就抄起手提袋踏上高跟鞋上班去了。

　　身后怀旧美女月份牌上写着：“2002年4月25日，星期四，农历三月十三。”

　　(文/画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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