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月》剧组到坦克师慰问演出是一个冰天雪地的日子。这一天李雪芬找到团长魏笑天要求登台，她腰板笔直地坐在椅子上，话说得开门见山。
“团长，我得跟你好好谈谈。”
“说吧。”魏笑天把一杯水放在她的面前。
李雪芬口气很冲：“这戏该轮到我唱几场了吧？”
魏笑天打哈哈：“雪芬同志啊……”
李雪芬打断他的话：“我是跟领导表过态，要做好传、帮、带。可筱燕秋也不应该这样啊！
她霸着戏台吃独食，想着法子横在我的面前。魏团长，我李雪芬是一个资深演员，在省里在北京城的戏台上都亮过相。我不能被一个毛丫头这样欺负！”
“别急，你别急，慢慢说。”
其实魏笑天知道李雪芬的要求一点儿也不过分，她毕竟是嫦娥的B角。相反过分的倒是筱燕秋。《奔月》公演以来，筱燕秋一场都没让过，嫦娥的唱腔那么多，戏那么重，筱燕秋总是说自己“年轻”，“没问题”，“青衣又不是刀马旦”，“我受得了”。其实大伙早就看出来了，闷声不响的筱燕秋心气实在太旺了，确实有吃独食的意思。可是谁也没法说，领导一找她，她漂亮的小脸就成了猪肝。魏笑天没有办法，只能反过来做李雪芬的工作。
“雪芬哪，你是党员，又是老演员，应该比她有觉悟。筱燕秋年轻，舞台经验少，你就多指导指导她，让她多唱几场。扶持年轻演员是我们每个老演员的责任嘛！”
李雪芬气咻咻地看着老团长。
“想通了？想通了就回去吧。”魏笑天和蔼得无可挑剔。
李雪芬摔门走了。
魏笑天身子一软，靠在椅子背上，他叫了声板：“呃……女人哪……呃呃……”
魏笑天以为事情完了，没想到装台的时候李雪芬又拉住了他。
“团长，今天无论如何我得登台。”
“又来了！你没看我这儿忙着呢吗？”
“我演《杜鹃山》的时候就经常下部队，我在部队有基础。如果这次我不上台，战士们会怎么想？”李雪芬神情严肃地看着魏笑天。
魏笑天犯愁了。
“不管你怎么做她的工作，反正今天的台我是上定了。我不是为了自己，我是为了广大的革命战士们。”李雪芬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她寸土不让。
魏笑天没办法，他找来筱燕秋谈话：“这场让李雪芬唱吧。”
筱燕秋看着他不说话。
魏笑天知道她的拗劲又来了，于是一股火拱上来，他叫过来舞台监督给他布置任务：“这几场安排李雪芬同志唱，你通知各部门准备一下。”
筱燕秋被晾在了底下。李雪芬上了台，她嗓音高亢，音质脆亮，激情奔放，这种高亢与奔放经过十多年的巩固和发展业已构成了李雪芬独特的表演风格。李雪芬这个晚上征服了坦克师所有的官兵，他们从嫦娥身上看到了当年柯湘的影子。战士们有组织地给她鼓掌，掌声整齐而又有力，使人想起接受检阅的正步方阵。没有人注意筱燕秋，其实戏演到一半，筱燕秋已经披着军大衣来到舞台了，一个人站在侧幕条子旁边，冷冷地注视着李雪芬。谁也没注意筱燕秋，谁都没发现筱燕秋的脸色有多难看。
《奔月》演完了，五次谢幕后，李雪芬来到了后台，她脸上洋溢着一股难以掩饰的飞扬神采。李雪芬就是在这个时候和筱燕秋相遇了，俩人面对面，一个热气腾腾，一个冷风飕飕。
李雪芬看着筱燕秋的脸色，便主动迎了上去，左手拉着筱燕秋的右手，右手拉着筱燕秋的左手，她亲切地问：“燕秋，你都看了？”
筱燕秋把自己的手抽出来，回答得很平静：“看了。”
李雪芬等待着她的评价。筱燕秋偏偏不开口。
李雪芬看出她在生气，便越发热情起来：“燕秋，你给我提点意见。”
“我没有意见。”
“没意见？”
“没意见。”
说话的工夫许多人已经走上来了，围在她们的四周。
李雪芬来劲了，她掀掉了肩上的军大衣，说：“燕秋，你唱的那四十场戏，我场场都看了。
我有个想法，不知道该不该说。”
筱燕秋看着她：“说吧。”
李雪芬有点儿忘形了：“你塑造的嫦娥太软，没有力度，缺少劳动妇女翻身求解放的革命热情。”
筱燕秋嘴角挂着一丝笑听着。
“我正想和你商量呢，你看这句唱腔我们这样处理一下是不是更深刻一些，哎，这样……”
李雪芬来劲了，她翘着兰花指，一挑眉毛兀自唱了起来。
艺人们都知道，同行是冤家，即使是师傅传艺也“宁教一声腔，不教一个字，宁教一个字，不教一口气。”李雪芬把自己的唱腔一字一气毫无保留地演示给了筱燕秋。筱燕秋一声不响只是望着李雪芬。人们站在李雪芬和筱燕秋的四周，默默地看着剧团里面的两代青衣，一个德艺双馨，一个谦虚好学。
柳如云从筱燕秋的眼神里面看出了不屑，燕秋这丫头心气实在太旺了，心里头不谦虚就算了，怎么连眼光都不会谦虚了？
李雪芬却浑然不觉，演示完了她对筱燕秋探讨性地说：“你看，你看，这才是旧社会的劳动妇女，我们这样处理是不是好多了？”
筱燕秋瞧着李雪芬笑了笑说：“挺好。”
“真的挺好？”
“真的挺好。”
李雪芬的笑容没了：“你心口不一。”
筱燕秋看着她不说话。
“你心里面有东西。”李雪芬步步逼近。筱燕秋转身要走，李雪芬一把拉住她的袖口：“别走！我的五次返场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
“你有什么想法吗？”
“有。”
“你说出来！”李雪芬命令她。
“我想你是忘带了两样行头。”
李雪芬一听这话，两只手先是捂到了身上，随后又捂到了头上，她惊惶失措地问：“我忘了
什么？”
筱燕秋看着她不回答。
李雪芬额上的汗渗出来了，她盯着筱燕秋着急地问：“快告诉我，我忘了什么？”
“一双草鞋，一把手枪。”筱燕秋慢悠悠地说。
大家愣了一下，但随即就跟李雪芬一起明白过来了。柳如云生气了，筱燕秋这丫头真是太过分了，眼里不谦虚就不谦虚吧，怎么说这嘴上也不应该不谦虚！筱燕秋微笑着看着李雪芬，看着热气腾腾的李雪芬一点点地凉下去。李雪芬的一张粉脸白了又红，红了又白。
她突然大声说：“你呢？你演的嫦娥算什么东西？丧门星，狐狸精，整个一个花痴！关在月亮里面卖都卖不去的货！”
筱燕秋像被狠狠地抽了个耳光，她被抽蒙了，抽傻了，喘息急促地看着李雪芬。
李雪芬的热血再次沸腾了起来，她踮着脚尖，兰花指一下一下地点到筱燕秋的鼻子上，高亢的腔调里面带着尖锐的啸响。
“骚货！骚货！卖都卖不出去的骚货。”
筱燕秋被狠狠地击中了，鼻孔里面吹的是北风，眼睛里面飘的却是雪花。眼前白茫茫一片模糊。
“你为什么不让台？你是怕没了跟男人假戏真做的借口！”李雪芬声嘶力竭。
筱燕秋听见自己脑袋上的血管发出“噼噼啪啪”的断裂声。
“我李雪芬，明媒正娶，堂堂正正。不像你，偷鸡摸狗，一肚子的男盗女娼！”
筱燕秋被她的话砸晕了，腿一软，差点儿瘫坐在地上。
“不要脸！知道人家乔炳璋快结婚了，还下套子去勾引他。你以为你在幕布后面做的那些个脏事、烂事我不知道啊？告诉你，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李雪芬骂得唾沫横飞。
李雪芬的影子在筱燕秋的眼前叠化成好几个。筱燕秋努力撑住自己，她瞪着李雪芬，她感觉出自己的瞳孔已经散了。李雪芬的嘴模糊不清，她的骂声粘成了一片。这时剧务端着一杯开水走过来，看样子是想给李雪芬暖暖手，筱燕秋一把抢过来他手中的保温杯，挥手狠狠一扬。满满一杯水，冒着腾腾的热气，结结实实地浇在李雪芬的脸上。
后台立即变成了捅开的马蜂窝，筱燕秋呆立在原地，她看着无序的身影在自己面前疾速穿梭，她的耳朵里面充斥着各种喊声和脚步声，脚步声轰轰隆隆，从后台移向过道，最后变成远处汽车的马达声。后台眨眼间就空空荡荡了，而过道更空荡，像通向月亮的路。筱燕秋站立在原处，愣了好大一会儿，沿着寂静的过道拐进了化装室。她死死地盯着镜子里面的人，直到这时候她才弄明白自己到底干了什么。她失神地望着自己的双手，一屁股坐在凳子上。
保温杯里面的水有多烫，这个问题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事情的“性质”永远决定着事态的严峻程度。一心扶植筱燕秋的魏笑天听到这个坏消息，脑袋“嗡”的一下，像冷不丁被人重重地擂了一锤。他怒发冲冠、火烧火燎地四处找筱燕秋，最后在化装室找到六神无主的她。
魏笑天脸色煞白地走过去，一声不响地盯着她。
筱燕秋慢慢站起来，表情呆滞地看着魏笑天。
魏笑天气得晃起了脑袋，他食指和中指并在一起对着筱燕秋的鼻子晃了十几下。
“你，你，你，你呀——啊！”魏笑天急得不会说话了，他说出了戏文：“丧尽天良本不该，名利熏心你毁就毁在妒良才！”
“不是这样的。”筱燕秋申辩。
“又是哪样？”
“不是这样的！”筱燕秋眼泪汪汪地说。
魏笑天一拍桌子：“又是哪样?”
“真不是这样的！”筱燕秋哭喊出声。
魏笑天气得一脚踢开门出去了。
筱燕秋瑟瑟地抖成了一团，她知道自己一棍子把天给捅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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