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学年开始了。新学年里筱燕秋焕然一新，她脸上流露出掩饰不住的欢乐，学校里面的人都觉得她有些不对劲，可弄不清楚到底是哪里不对劲了。
筱燕秋像蝴蝶一样，在戏校服装仓库里飞来飞去。她一会儿清洁卫生，一会儿在挂满
戏装的衣架里穿梭，往戏装上别编号，嘴里还哼着歌：“小小的一片云啊，慢慢地走过来，请你歇歇脚呀，暂时停下来……”
灿烂的阳光透过屋顶的窗子，一缕一缕地射进来，把筱燕秋的心照得像水晶球一样透亮，筱燕秋从这个水晶球里看见了美好的生活和希望。
筱燕秋感觉身体里被开凿了一眼生命之泉，充满活力的泉水在周身循环流淌，这使她有使不完的力气。服装仓库被收拾得窗明几净，各种服装道具井然有序。筱燕秋满意地看着这一切，然后坐下来从一个袋子里取出针线，照着一本书笨手笨脚地织毛衣。
“嘭嘭!”有人敲门。
筱燕秋慌忙把手里的活儿塞进塑料口袋里。
“请进。”筱燕秋清脆悦耳地说。
裴锦素弹簧一样快乐地弹进门来。
筱燕秋身轻如燕，飞过去搂住裴锦素欢喜地叫道：“锦素，你可回来了。”
裴锦素上下打量她：“嘿，气色不错嘛。”
筱燕秋拉着裴锦素的手在桌边坐下，又忙着给她找杯子倒水。
裴锦素东张西望，点着头嘴里啧啧赞叹有声。她看见桌上摆着一摞纸，就一张张地翻看着。
纸上用毛笔画着“花态”、“招蝶”、“合笑”、“并蒂”等旦角的指法，裴锦素边看边装腔作势地说：“小鬼，不错，有进步！”
筱燕秋把水杯递到裴锦素手里，翻出最下面一张给她看：“这一张怎么样？”
裴锦素喝了一口水，左右端详，半天不言语。筱燕秋有些紧张地盯着她，裴锦素“咕咚”又喝了一口水，念起京剧韵白：“好酒，好酒呀……不过这画么……唉……”
筱燕秋皱起眉头，忍不住用指尖捅了一下裴锦素，打断她的长叹。
裴锦素感叹说：“既生瑜，何生亮！这人要是有才气呀，有谁能挡得住？”
筱燕秋心花怒放，“咯咯咯”笑得如风中杨柳。
裴锦素站起来嬉皮笑脸地问：“马屁拍得舒服吧？”
筱燕秋笑不能语，频频点头。
裴锦素一脸坏笑走过来：“来，再给你的欢笑上锦绣添花。”说着要挠筱燕秋的痒痒。她脚底被塑料袋绊了一下，袋子里没织完的毛衣露出来。
裴锦素拾起毛衣，惊奇地问：“罗马尼亚针，男式的，给谁织的？”
筱燕秋红着脸扑过来把毛衣抢在手里，卷成团塞进塑料袋里。
裴锦素眯着眼睛看她：“阶级斗争有了新动向？”
筱燕秋笑而不答。
裴锦素悄悄地问：“那人我认识吗？”
筱燕秋轻轻说：“认识。”
裴锦素问：“是谁？”
筱燕秋迟疑了一下说：“乔炳璋！”
裴锦素睁大双眼，半张着嘴，吃惊地看着筱燕秋，好半天没说出话来。
筱燕秋想反正已经开了头，索性都说了。她说乔炳璋这个人总是让她无话可说，又心悦诚服。许多事情她说不清楚，可他心里面都很明白。他总是那么沉着，看人的时候总是盯着人的眼睛。他知道你心里面想的事情。
裴锦素面带嘲讽的笑容听着她说。
筱燕秋说：“乔炳璋聪明又宽厚，像溪水一样透明。”
“乔炳璋不是溪水是深潭。别把他想得太好了，你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裴锦素提醒筱燕秋。
筱燕秋不愿意听：“这个春节我是和乔炳璋一起过的。”
裴锦素急了：“什么？什么！”
“我体会到你说的那种爱情的滋味了。”筱燕秋沉浸在自己的快乐中。
“他给你许什么愿了？”裴锦素追问她。
筱燕秋的思绪飘远了，回到了除夕夜那个晚上。她用韵白轻声念道：“风霜雪雨，夫与你同往……”
裴锦素气得眼珠子差点儿摔出眼眶：“祖宗！那是唱词！”
“他是心口一致的。”
“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他的心，他也知道我的心。”
裴锦素爆发了：“你知道个屁！”
筱燕秋愣了一下，火蹿上了脑门子，她克制着自己说：“我不想和你吵架。”
“我也不想跟你吵架，筱燕秋，你听我一句话，赶紧回头，免得受伤害。”
“他为什么要伤害我？”
“因为你傻，因为你真，因为你根本就不懂男人。”“乔炳璋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
“他更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裴锦素，你把他说成狗屎，我也要嫁给他。”
裴锦素冷笑：“他压根儿就不会娶你。”
“你凭什么这样说？”筱燕秋气得浑身颤抖。
裴锦素回答得很利索：“凭我已经吹了三个对象。”
筱燕秋一阵冷笑：“你嫉妒我。”
裴锦素气得伸出两手在地上转了个圈：“嫉妒？我操！你可真说得出来。筱燕秋，你要是不怕心如枯井，你就呆在戏里面别出来了！”裴锦素把挎包抡在肩上转身就走。
“你站住！”
裴锦素站住了，慢慢回过头看着筱燕秋：“怎么，没听够？”
“没听够，你接着往下说！”
“乔炳璋爱的不是你，是戏台上的嫦娥！”
筱燕秋的脸“刷”的一下白了，白得能看见里面的血管。
“裴锦素，我一直把你当成最好的朋友，没想到你能这样伤害我！”她嘴唇哆嗦着说。
“伤害？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这道理还用我讲与你听吗？”
筱燕秋爆发了，她指着裴锦素的鼻子说：“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从今往后，咱俩谁也不认识谁！”
裴锦素高声叫道：“好！好！好！”
她水袖一甩，迈着老生的步子，唱着出去了：“我好比虎离山受了孤单，我好比南来雁失群飞散……”
筱燕秋气咻咻地看着裴锦素的身影离去。
筱燕秋的心乱了，表面看是因为和裴锦素的反目，骨子里是因为乔炳璋。乔炳璋一连十几天没有音讯。筱燕秋打电话到剧团，剧团的人告诉筱燕秋，乔炳璋一个星期前到省里面学习去了，两个月以后才能回来。筱燕秋慌神了，觉得脚下没了根。乔炳璋跟她说过，不管做什么，人都得按自己一心想做的去做，男人女人都一样。筱燕秋觉出男人和女人还是不一样，她就不能抛开乔炳璋去做自己的事情。再说，她不唱戏了，除了想乔炳璋就没有一心想做的事情了。她服装库、筒子楼两点一线地奔走着，心空了眼睛也空了。目空一切的筱燕秋在盥洗间里面洗衣服，她根本不注意身边的人。唐华的肚子瘪了，她站在水池子前面用竹片刮着尿布上面的屎。
“怎么洗这么多尿布子？”赵新娥问她。
“孩子拉肚子。”唐华满脸疲惫。
“怎么搞的？”
“一喝牛奶就拉稀。”
“你真的给孩子断奶了？”
“再不断，我的体形就完了。”唐华无可奈何。
王彩萍忍不住插嘴：“你可真够狠的。”
“等胖到没人看的那天，就该嫌自己不狠了。”唐华问王彩萍：“彩萍，快办事了吧？”
王彩萍摇头：“没有。”
“等啥呢？”
“等他那边分房子。”
赵新娥满脸羡慕：“人家那位是工商局的，有盼头。不像咱们，屎窝子挪到尿窝子里面。”
“歌舞团的李娜六号结婚，评剧团的张和平二十号结婚。这个月又得搭几十块的份子钱。”想起这事唐华有点儿心烦。
“你结婚，人家给你，人家结婚，你再还给他。不就是把钱放到对方那里互相存着嘛。”
赵新娥安慰她。
唐华看看四周压低了声音说：“208号的那个小个子的对象，昨天晚上没走。”
赵新娥来了情绪：“你怎么知道？”
“孩子闹得我睡不着，一晚上盯着他来着。”
筱燕秋很反感，她拧干衣服，端起盆走了。唐华和赵新娥用目光把她送出门去。
“她和那个乔炳璋怎么样了？”赵新娥问。
“人家乔炳璋已经结婚了。”唐华回答。
王彩萍制止她：“你净瞎说。”
唐华提高了声音：“瞎说？我表妹是柳城的，她认识乔炳璋。”
王彩萍回到房间看筱燕秋的表情就知道她听到了水房里刚才的那番话。
“她这个人就这样，有嘴没心，你别生气。”王彩萍安慰筱燕秋。
筱燕秋耷拉着眼皮：“我犯不上生她的气。”她拿过来没织完的毛衣：“彩萍，你帮我分分领口。”
王彩萍分着领口问：“给乔炳璋织的？”
“嗯。”
“燕秋，我问你一句话，你可别生气啊。”
“我不生气。”
“乔炳璋在柳城是有对象吗？”
“是。”
“那……”
“他会跟她分手的。”
“你俩能结婚吗？”
筱燕秋态度坚决地回答：“能。”
“可我听别人说……”
筱燕秋打断她的话：“我只相信自己的爱情，不相信别人的话。”
王彩萍看着她，把想说的话又咽回到肚子里面。
筱燕秋天天盼望，天天失望。乔炳璋像是从地球上消失了，没有一点儿音讯。筱燕秋的毛衣织不下去了，她靠在床上想心事。想着想着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又流了下来。筱燕秋不想在屋子里面呆了，她想出去走一走。毛衣上的线球挂在她的脚上，被她拉出去很远，筱燕秋一脚把它狠狠地踢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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