减肥见了成效以后，筱燕秋整日便有些恍惚，这是营养不良的具体反应。精力越来越不济了。头晕、乏力、心慌、恶心，总是犯困，贪睡，而且说话的气息也越来越细。说戏的阶段过去了，《奔月》就此进入了艰苦的排练阶段，体力消耗逐渐加大，她的声音就不那么有根，不那么稳，有点儿飘。气息跟不上，筱燕秋只好在嗓子里面发力，声带收紧了，唱腔就越来越不像筱燕秋的了。
筱燕秋着急，这个急又不能说出来。这个急就被转嫁到另一个急上去了。她冲春来急，这个急也不是没有道理的。春来B角当得一点儿都不上心，听筱燕秋说戏的时候有一搭没一搭的。她心里明白，B角就是个摆设，是筱燕秋自己给了自己一个说法。她心里明白，脸上的样子却是什么都不明白的，她低眉顺眼，全没了和刘小能在一起时的张狂样。
“我对你来说，耳朵也是镜子,所有的唱腔，所有的细枝末节都不会从我这里溜走。”筱燕秋看着春来说。她示意琴师重来。琴师拉过门。筱燕秋给春来做示范，她神态优美地唱着。
筱燕秋拔高。她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出这么大的丑，当着排练厅这么多人的面。她居然“刺花”了。“刺花”俗称唱破了，是任何一个靠嗓子吃饭的人最丢脸的事。
筱燕秋傻了，她根本不相信会在自己的身上发生这样的事情。其实“刺花”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每个演员都会碰到的。然而筱燕秋到底不是别人，她不能忍受一齐集中过来的目光。那些目光不是刀子，是毒药，它不需要你流一滴血，就活生生地要了你的命。筱燕秋决
定挽回这个体面，示意再来。连续两次，嗓子就是不肯给筱燕秋下这个台。筱燕秋的嗓子痒得要命，宛如爬上了一万条虫子。想咳。筱燕秋用力忍住，咬着牙，把满嘴的咳嗽都堵在嗓眼里头。
乔炳璋端来一杯水，递到筱燕秋跟前。他故意轻松地对大家说：“歇会儿，歇会儿。”
筱燕秋没有接乔炳璋的杯子，她决定捞回这个面子，示意琴师再来。琴师重新拉过门。
筱燕秋抱着拼个鱼死网破的决心，张嘴唱了。筱燕秋这回没“刺花儿”，她的声音在高音部慢慢地爬着。只爬到了一半，筱燕秋自己就停下来了。筱燕秋重重地嘘了口气，僵在那儿。
没有一个人敢上来和筱燕秋搭腔，也没有一个人敢看筱燕秋。
筱燕秋强忍着，越忍越难受，她开始用目光去扫别人。他们像是约好了似的，都是一副过路人的样子，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
筱燕秋想再来一遍，可到底没有勇气了。乔炳璋端着茶杯，大声对众人宣布：“筱燕秋老师感冒了，就到这儿，今天就到这儿。”
众人散去。筱燕秋眼泪汪汪地盯着乔炳璋。
乔炳璋想安慰筱燕秋，筱燕秋打断他的话：“我知道你的意思。我真该好好报答你。”
乔炳璋连连摆手以示不敢当。
“为你这份同情，我真想揪着你的领口狠狠给你两个大嘴巴！”筱燕秋的脸像刚挨过两个大嘴巴子似的歪着。
乔炳璋先是一愣，随即，“哈”的笑了一声，他背着手从容地走了。
排练厅空了，春来从外面悄悄地回来，她不敢看老师，弓着腰，假装收拾东西。
筱燕秋久久地看着春来的身影。她身影是那么的年轻，那么的美。筱燕秋失神了，在心里反反复复地问自己：“我怎么就没有她这个命？”
春来直起身，看到老师的目光一直罩在自己身上，吓了一大跳。
“春来，你过来。”筱燕秋突然说。
春来停住了，愣在那里没有动。
“春来，你把我刚才唱的那段重来一遍。”
春来咽了一口唾沫，她在这样的时候怎么敢做那样的事。
春来说：“老师。”
筱燕秋没开口，却挪了张椅子坐下来。
春来的心里面慌乱了一会儿，不过看老师的架势，躲是躲不过去了，反倒镇定下来了，站好了，进了戏。
筱燕秋坐在椅子上用心地看着听着，她很快就走神了。
她瞥了一眼墙上的大镜子，大镜子像戏台，十分残酷地把春来和自己一同端出来了。镜子里的筱燕秋在春来的映照下显得那样的苍老，几乎有些丑了。当初自己就是春来现在的这副样子，它现在到哪儿去了呢？人不能比人，这话真是残忍，人不能比别人，同样不能和自己的过去攀比。什么叫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镜子会慢慢地告诉你。筱燕秋的自信心在往下滑，像水往低处流，挡都挡不住。她想起当初复出时的那种喜悦，那样的喜悦说到底也不过是过眼的烟云，刹那之间就荡然无存了。筱燕秋动摇了，甚至产生了打退堂鼓的意思，却又舍弃不下。虽说春来的表演还有许多地方需要打磨，然而从整体上说，这孩子超过自己也就是眼前的事了。春来如此的年轻，未来的岁月实在是不可限量。筱燕秋突然就是一阵难受，心中一阵阵地酸，一阵阵地痛。筱燕秋知道自己嫉妒了。
细细说来，筱燕秋就因为嫉妒吃了二十年的苦头，可是，她实在没有嫉妒过李雪芬，从来没有，一天都没有。但是面对自己的学生，筱燕秋遏制不住。筱燕秋知道自己在嫉妒，她第一次尝到了嫉妒的厉害。她看到了血在流。筱燕秋痛恨自己，她不允许自己嫉妒。她决定惩罚。她用指甲拼命地掐自己的大腿。越用力越忍，越忍越用力。大腿上的疼痛让筱燕秋产生了一种古怪的轻松感，她站起身，决定利用这个空隙帮春来排练，不允许自己有半点儿保留。
筱燕秋站在春来的面前，面对面，手把手，从腰身到眼神，一点一点地解释，一点一点地纠正。她一定要把春来锻造成自己的二十年前。
太阳落下去了，排练厅里的灯光越来越暗，越来越安静。
筱燕秋和春来忘了开灯，师徒两个在昏暗的光线下面反反复复地比画，一遍又一遍。每个动作都细微到手指的最后一个关节。筱燕秋的脸离春来的脸只有几寸远。
春来的眼睛忽闪忽闪的，在昏暗的排练大厅里反而显得异样的亮，那样的迷人，那样的美。
筱燕秋突然觉得对面站着的就是二十年前的自己。二十年前的筱燕秋就在自己面前，亭亭玉立。筱燕秋迷惑了，像做梦，像水中观月。眼前的一切都像梦幻那样飘忽起来了。
筱燕秋停下来，侧着头，她用那种不聚焦的近乎烟雾的目光笼罩了春来。
春来不知道老师怎么了，也侧了脑袋，端详着自己的老师。筱燕秋绕到了春来的身后，一手托住春来的肘部，另一只手捏住了春来翘着的小拇指指尖。
筱燕秋望着春来的左耳，下巴几乎贴住了春来的腮帮。春来感到了老师温湿的鼻息。
筱燕秋松开了手，十分突兀地把春来揽进了怀抱。她的胳膊是神经质的，搂得那样的紧，房顶着春来的后背，脸贴在了春来的后颈上。春来猛一惊，却不敢动，她僵在了那里，连呼吸都停止了。但过了一会儿，春来的呼吸便急促了，大口大口地换气。筱燕秋的手指在春来的身上缓缓地抚摸。她的手指摸到春来的腰部的时候，春来终于醒悟过来了。春来没敢喊，小声地央求说：“老师，别这样。”
筱燕秋突然醒了，那是一种大梦初醒的感觉。梦醒后筱燕秋无限地羞愧和凄凉。她弄不清楚自己刚才到底做了什么。春来捡起包，冲出了排练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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