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朔重新受到关注以后的一个晚上，两位记者和作家刘震云、邱华栋约了王朔聊天，下面是这次聊天中关于文学话题的、以王朔为主角 的摘要。

　　邱华栋：刘老师，最近在写东西吗？在读哪些书？

　　刘震云：我最近主要在读书、学外语，几乎没有写东西，还在调整状态。我又读了一遍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感觉真好。这本 小说非常自然，好像是流出来的，看不到丝毫做作的痕迹。反之，萨特、加谬等一些作家的东西感觉也不错，但你能感觉出来他们是在做小说， 作者像是一个局外人，不是用心灵而是用大脑写作。直到晚年，加谬才意识到这个毛病，在《第一个人》中，作品风格发生了巨变，写得非常自 然，情绪也很饱满，甚至是对他以前作品的一种纠正，我比较喜欢自然的小说，浑然天成。

　　笔者：《看上去很美》封面的照片比较像知识分子嘛，是以前的照片吧？

　　王朔：三年前的照片。我还真没有多少流里流气的照片，问题是一个胖知识分子还是一个瘦知识分子。

　　笔者：看完了这个长篇，从个人角度来说，觉得这里面大约有十个精妙之处，细节比较新鲜，但与以往的作品相比，感觉不是很过瘾。 原来我特别喜欢你的对话，很精彩，你的对话及语言所达到的高度是其他人望尘莫及的。为什么会放弃原来语言的优点比如讽刺和调侃呢？

　　王朔：倒也没怎么细想，我很想给自己一个变化，如果没有新东西，自己也觉得没有意思，更没有想到要和过去有什么区别。一个小说 有一个小说的路子，就像人的相貌都不会相同一样，好不容易找到了，就顺手写了。一写就是很长的一本书，即所有的写作风格和写作习惯都打 破一下，不再理会篇幅、故事情节、叙述节奏，彻底自由，随心所欲真实一把。哪怕时时中断、处处矛盾，都不管了。只设一个主人公，那就是 我自己，其他人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不给他们任何超过生活真实的机会，不使这整部小说越看越像个故事。总之，是个放开手脚、毕其功于一 役的意思。

　　语言的特点是因人而异的，《顽主》的语言用在这部小说里就合适。这里所写的童年往事，在我的脑子里只是一些模糊的照片，只能一 点点从具体的细节开始勾勒。但确实处在一个过渡阶段，不过，这种过渡目标已经明确了。我想，第二本可能还会有两种语言风格混杂的情况， 语言的成熟期有时是不期而至的，往后写到成年生活时，也许就会特别自如了。

　　我是从头写起的，人之初，刚落草，什么是真实？真实就是一笔糊涂账。周围的人形态莫辨，周围的事也大多没头没脑，断简残篇，偶 尔飘过一抹思绪，无根无由，评论家也指不出具体意义———根本没有意义。写小说这一年我是常处于喜悦当中，有时自鸣得意，得意自己没有 失去对文字的驾驭能力。

　　笔者：对于媒体上的各种反应，你有什么想法，是不是都在预料之中？

　　王朔：我看报纸比较零碎，也说不上什么想法。有代表性的意见是什么？比较多的说法是没有锐气了，但具体怎么没有锐气也没见到说 法，是文字风格变了，还是批判性不够了，我不知道指的是什么，我写的时候就知道风格将有很大变化，开始比较担心别人是否认可这种变化， 现在看来还是认可的，就是觉得变得还不地道。

　　笔者：这种改变是否与以前别人对你的批评有关？

　　王朔：我不在乎别人说什么，包括现在，我也不在乎别人说什么，我当然可以用蔑视的态度去对待别人的意见，所以我说我最大的压力 是那些同好，我不愿意自己的生活态度被别人当做一种武器。我是有一些变化，今后还会有变化，但也不是我想变就能变得了的。我肯定比过去 更加圆滑世故了，过去有时是一种姿态，是一种文化立场，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炒作。你们要我那样，我偏这样；你唾我，我还唾你呢，就是 这样，你要让我坚持或哄着我坚持一种东西，我还逆反呢。

　　笔者：这本书开机２０万册，又加印了１０万册，你满意吗？

　　王朔：我很满足了，一开始我想能卖５万册就可以了。当初是被大伙抬起来的，如果这会儿大伙把我撂回来，那也是命中注定的事。现 在我只能埋着头，按自己的意思写，专心写好东西，别的就不费心了。

　　笔者：这一系列第二部的创作情况能透露吗？

　　王朔：我就是接着写啊，现在写了四万来字，还觉得不好，希望年底之前能写好，但我觉得够戗，半年都快过去了。写长篇小说中间会 垮掉两次，我估计写六七万字的时候会垮掉一次，就是什么词儿都写不出来了。写到十二三万字的时候还会垮一次。如果我觉得写得不顺的话， 还不如写得慢点儿。等我写到这一系列的三四本，写到人物的青春期时施展的余地会更大。

　　笔者：没见过你之前，感觉你应该是那类愤世嫉俗的青年，但后来见了几次之后的感觉是，这个人怎么那么厚道？与想的一点都不像。

　　王朔：我还真不是那样，我真是一个好公民，该尽的责任全尽了：服兵役、献过血、栽过树，还有纳税等等，齐了。前些天我往电脑里 录资料，看到一些过去的报纸，上面有我的一些言论，特别好玩，真是一些狂话，根本不考虑后果和对别人的刺激，难怪当时惹得一些人那么生 气。那时候年轻，确有几分拿人不当人，别让我逮着开牙的机会，逮着就没好话，见４０岁往上的人就灭。现在自己也４０岁了，说不了那些气 盛的话了，开始学一些“老谋深算”，锐气也不复当年了，谁要还想看我的小说解气，肯定会失望，你自己往上冲吧。中年了，还是稳重点儿， 描情状物准确一点，可能有点伤感、有点罗嗦，青春一去不返了。我的同龄人应该都正经点了吧，身体再结实也应该看到生命的尽头了吧。

　　邱华栋：我刚来北京时，一看满大街的小伙子怎么都是王朔笔下的形象，黑皮夹克，管裤长靴子，说话全是小说里的腔调。

　　笔者：脸上再凶一点儿，有一股蛮横的劲儿，感觉有一种力量。现在在大街上一看，怎么大家全都无精打采，很疲惫。经常看到一些人 在报纸上撰文，怀念８０年代，那时一谈文学、哲学、思想、理想就是一个通宵，现在想谈都没人听了。仔细回想起来，大学时读你的作品还真 是如痴如醉，王朔的小说、崔健的摇滚、世界杯等东西掺在一起，构成了一代人成长中经历的文化，影响特别大。读你这部成长小说特别舒服， 真实呈现了童年生活状态，我比较欣赏你和苏童的成长小说。

　　笔者：有一段时间听说你去美国，在那里主要干什么？

　　王朔：主要在纽约，前三个月呆着，后三个月就跟美国出版商和翻译参加一些活动，有些呆不住就回来了。真正留下来的，都是搞理论 的。

　　笔者：南方一些作家在写剧本赚钱，大家聊起你写剧本都很羡慕，离你的价码还有一段距离，但是现在剧本卖得多，拍得少。

　　邱华栋：这一点还得感谢王朔，影视剧为作家挣钱找到了一条新路，提升了作家应得的报酬。连我们这些小鱼小虾也跟着赚便宜，抖擞 抖擞精神，现在一些作家写短篇也开始开价了，一篇千元以上。刘老师，如果你现在辞去工作，也不写专栏、随笔、散文，靠写小说能够过中产 阶级的生活吗？

　　刘震云：基本上没什么问题，现在的情况比以前有所好转，咱们都是新闻记者，就王朔一个人是靠写作为生。

　　王朔：只要勤奋，写小说也可以活。如果能写专栏，找一些报纸，能够过得不错。但如果想写好小说，这类文章都不要写得太多。散文 、随笔都是真人真事，小说是可以编的，我不习惯。写小说是玩命的工作，全身的劲都得使上，平时就得攒着点元气，到时候爆发力强，耐力也 强。

　　笔者：前段时间看到你为铁凝写的一篇文章发在报纸上，感觉很意外。

　　王朔：１９８３年下半年，我从单位辞职后，无事可干，后来就看了一篇《没有钮扣的红衬衫》，当时一看她的介绍，只比我大一岁。 就感觉我也能写这样的小说，在此之前，我也发过小说，但一直没有正经写过。在那以前，我一直有个错觉，就是小说是虚构的，而这小说告诉 我，小说可以写身边的事，我身边的故事比他们的有意思多了，把身边的事描述出来并不困难，后来我就写了《空中小姐》。

　　邱华栋：生活状态怎么样？有没有像刘老师那样有规律？每天跑跑步，读书学外语？

　　王朔：哪有那么规律的安排，大多时间是一个人呆着，偶尔也出去和朋友喝酒。我要是上班就会有计划。

　　笔者：你原来成长的那个大院还在吗？和儿时的朋友联系多不多？

　　王朔：院子还在。小时候的朋友有时候能碰上。读了小说的人，说我写得不真实，大家的回忆和我的回忆不一样，有些清清楚楚的事， 他们居然不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