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浪网友：悲情油画

　　首都国际机场。

　　我在候机厅检视自己的行李，我皱着眉头从箱子里扔出超重过多的衣物。他蹲在我的身边，手里握紧了深灰浅灰的毛衣再接过橙色兰色小暗格的衬衫，他说：“你看，需要扔出那么多吗，不如，我们再收拾一下……”我不耐的抽出米色的大外套向他抛过去：“我超重23公斤呐。你以为我大力水手啊！”他不再说话，把我乱七八糟扯出来的一堆，大衣外套毛衣恤衫袜子围巾一件一件折叠的整整齐齐码进大背包中。我停下手看着他安静的动作，我从来不知道他可以把衣服叠的这么整齐漂亮。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在和我的对白中开始了沉默……我啪的一下关上箱子，利索的拎起它，我对他说：“你觉得怎么样？”他回答：“不怎么样。”我拎着箱子走过他的身边，“我知道，你在赌气……”

　　我在入口处靠着箱子排着队，时间很充足。他却从远处跑过来拖出我，递过来话梅和可乐，他说：“你喜欢哪一个？”我说：“我正嚼着口香糖呐，况且我暂时也不想上厕所。”他说：“不行。”一脸固执。我望向天花板嘘出一口气，接过了话梅给胡乱的塞进包里。那一瓶可乐，我向他要吸管。我说：“口红给喝掉了多不文雅。”他很无辜，“那位小姐没有给我吸管啊？怎么办？我回去拿。”我拉着他的手，他的手心里握了一把的汗，潮湿的汗气透过我的掌心。我说：“你就在这里，给我站着。”我仰起头，喝完了一瓶可乐。他问：“你会想我吗？”我回答：“不会。”他问：“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回答：“不知道。”他突然笑了，“你果然是无情而自私的……”他的笑飘浮在空气里，那样无力。我转过身，没有告别，没有回头，我在心里对他说，你不要原谅我，我所做过的一切，你永远都不要原谅我……那一天，我就带着唇边余留的可乐的酸味和口红绯艳的残缺痕迹，离开了……

　　再收到他的信，却是很久之后，在我以为我们已经遗忘彼此的很久之后。他不咸不淡的寒暄着，身体天气交通卫生……对于感情，我们总是敏感的小心翼翼。最后他说：“自从你走了，就老是失眠。又不敢常常吃安眠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发呆，厨房里暗暗的很安静。想起来你念书的时候最讨厌，时常溜出房间开了冰箱水果冰淇淋蛋糕牛奶的乱吃一气……可你怎么吃，吃下那么多东西去，还是那一副样子，不见得有多聪明的……”我回信：“由此你又明白一个真理，精神或许可以作为食粮，而食粮是万万不能变为精神的……”

　　我总是在欺负他，一直在欺负他。我无聊，于是抓他过来讲话，深更半夜的，绝不许他去睡。天文地理历史政治神话鬼怪佛家禅说任由我口沫横飞喷个天昏地暗，他哈欠满天飞，一杯浓茶接着一杯浓茶，一支香烟接着一支香烟，我们面对面坐着，他缩在大沙发里，白色的衬衫卷着袖子，衬衫的腰际和后背蹭出一堆褶皱，一如他满面的疲惫……我希望他能拍案而起，大喝一声，够了！你烦不烦！可我知道，他不会，他永远也不会……

　　第二天一大早，他站在阳台上看会议报告，我神色匆忙在每个房间穿梭着，我蓬乱着一头红色的发满嘴牙膏泡沫，四处寻找我的课本手表袜子。他一腔愤慨从阳台那边吼过来：“你总是这样！散漫不堪有辱家教！对于自己的东西始终做不到井井有条……早起5分钟对你而言很困难吗！懒惰懒惰没有原则……”我撑着门框，我对他说：“我就是这样！你看我不爽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的失败大家都知道，大家都有目共睹，何必每过24小时提醒我一次？！”砰的一声，我把门关上了。他再也没了声音。下了楼梯，我疯狂的骑着自行车，我骑的很快，速度使我专注，于是，我借此忘记思想。我知道，他很生气，气的要命。我17岁，穿黑色的T恤有破洞的裤子，每三个月给我的头发换一种令长辈爆血管的刺目色彩，我危险的飙车飙自行车，我写诗写小说帮同学写情书，我就那么无谓的写着，也那么无谓的活着。我的一切，都令他很挫败。我，和他，无论开始是高兴的还是愤怒的，最后的那一个结局都一样，不开心。我，和他，都那么不开心。

　　夏天来了，我是必然邀他喝酒的。三四样朝鲜小菜，两块五毛钱一方便袋那种新鲜扎啤，本市产，中丹牌儿的。“硝烟过后的和平。”我嘿嘿一笑，“干杯吧，咱俩儿就象国共两党和谈，坐下来就不容易。”他说：“你别胡说。你根本就是美国，尽操事了你！”我又笑。他坐在我的旁边，我们之间隔着一只方凳，目测距离20厘米。我伸出手，大咧咧的将爪子搭在他肩上，瞅准棉背心一处小洞，又扯又拽。他也不恼，“你赔我。”我也大方，“好说。”无数次上街，看见棉背心总想买，而每一次都不知道他要穿多大的号儿。于是他仍旧套那件烂了一个大洞的背心混了很长的日子……关于棉背心，我或许是有些敷衍他吧，好在他也不在意。他不在意，我是这样以为的。

　　有一年冬天，我的口袋里揣了几百块钱。我不赚钱，也根本不攒钱。他时不时暗含讽刺的说：“你真潇洒，谁都没你潇洒。”他抽了抽鼻子，“我一辈子都达不到你那境界……”我和他，走在寒风萧瑟的路口，我问：“你冷吗？”他回答：“冷，冷死了。”我问：“那你干吗出来啊。”他回答：“我还没问你呢，大冬天的你散什么步啊！”他站在寒风萧瑟的路口，缩着脖子，手拢在袖子里。神情象个极度不满的小孩儿，带着孩子般上当受骗的悲愤。我拽着他，亲热的说：“我请你吃饭吧。”他说：“不要！又不是你自己的钱。”我说：“是啊是啊，的确不是我自己的钱，可这一把钞票现时归我管。归我管你明白吗？！”他依然小声嘀咕，“你就是这样，滥用职权，奢侈糜烂……”我一脚踏进富丽堂皇的酒店，“你看你把问题复杂化了吧。你爱吃不吃！”我在三分钟之内写好了菜单，凉热荤素饭后甜点，并注明了哪一些是打包的。他冷眼旁观，捧着一杯茶，续了两次水。他说，“有的时候，我真不否认你的能力。你有判断力，果敢。可你太年轻太自信未免骄燥些。比如，我在这里，你却没有询问我的意见和看法。容易让人误解为，目中无人，妄自尊大。奶奶牙齿不好血糖又高，你还点奶油甜芋？妈妈有结石，你却要芙蓉虾仁蒸蛋？你常常是这样，以自我为中心，不会顾全大局……”他续过第三次水，说：“你想要茶吗？”我靠着椅背，桌子上铺的是橘红桌布绣着米色细边。我的手指划过桌面上丝制的米色细边，端起他面前的菊花八宝茶，抿了一口。他说：“你生气了？”我望着他：“不，有时候，也许，你是对的……”

　　很多时候他都不快乐，我知道。他的不快乐有很大一部分是因为我很小一部分因为他自己或者其他的一些什么。我也不快乐，他知道，可他不知道我的不快乐却不是因为他或者别的一些什么我不快乐是因为我自己。我在一个全市断电停水的早晨，对他说：“因为别人的不快乐总还可以找到借口理由为自己的反常失败情绪化解释开脱，而因为自己可真的无话可说了，不得不很痛苦……”他操着锅炒蛋炒饭，“楼下有贴通知什么时候恢复水电吗？……你乱七八糟说什么呢……你神经病啊……”他在蛋炒饭里放进虾仁火腿豌豆葱花爆的香香的。他每天都很忙碌，开不完的会做不完的报告谈不完的事情应不完的酬。我问他：“你累吗？”他回答：“不累。因为我是大人。”我问他：“为什么，人们总要去装，总要去撑，累不敢说，不高兴也不敢说，为什么，人们越来越怕说真话了呢？”他回答：“你可以，是因为现在有我罩着你。而我，却没有人可以罩我……等你长大了，我老了，再没有人可以罩着你的时候，你就会知道……很多事情，我们一点办法也没有。”他看着我，笑笑的。“孩子啊，你什么才能长大？妈妈痛苦的揪住自己的头发……”我痛苦的揪住了自己的头发，告诉他“这是顾城的诗。他死了很久了……”他说是吗？我说是。我说，等你老了我罩着你你别不相信……其实，我根本做不到，我常常胡诌些诗词歌赋冒充挺有学问的样子糊弄他，我也常常对他吹牛。我生平吹过无数的牛，而这一次，无疑是我最想吹牛的一次……

　　我挺讨厌学校，也挺讨厌老师，进而我非常讨厌家长会。我功课差，在人们眼中我不是一个好学生。我从来不觉得承认这一点是一件非常羞耻的事情，所以愈发不可救药起来。他也挺讨厌学校，挺讨厌老师，进而他非常讨厌家长会，他说家长会就是文化大革命的批斗会。老师在他面前装着挺关心我挺了解我的样子道貌岸然着他(她)的虚伪，而他在老师面前装着挺真诚挺信任以及对我的堕落负全部责任的痛心疾首。他一直是个好学生，他功课好，拥有很高的学历。我相信他对我的痛心是真的。他说他一生小错不多大错没有，不料晚节不保，多出我这个祸害来，我的存在时刻提醒他的错误失败，直接影响了他的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我觉得他挺冤大头的。有一天他开完家长会暴跳如雷，我坐在饭厅喝汤，临危不乱。满满一碗汤没有洒出来半分。老师对他说学校给一个患白血病的小孩募捐，我给捐了100块，证明我是挺善良的，当然啦也是因为拿的出来……还有就是班长让签名，我反问，名为何物？！未免太清高了，令同学颇为不满……要注意啊家长要教育，这样容易让人感觉在卖显摆阔嘛……呵呵……老师笑。他对老师说，那是她一个月早饭钱……老师又笑，呵呵……这样啊……那她真的是很善良了……呵呵……他很生气，生我的气，气的要死。他说，你不用吃饭了吗？！你挺大方啊。自己不挣钱倒挺会败家的你！你把自己卖了去做慈善家吧！我们是普通人我们是要吃饭的！你高尚你伟大可你没有资格拿我们的钱去高你的尚你没资格！你这个傻瓜！你以为自己的行为能让你受到别人的尊重能让别人高看你吗？！别人只会笑话你白痴一样的善良别人只会因为你的幼稚愚蠢而更加看不起你！这是什么社会你看看这是什么社会！你丢人现眼你耍宝你……他骂着骂着，他怎么就哭了……我盛了一碗汤端到他面前，我对他说：“吃饭吧。你知道吗？金钱永远无法和生命等价，这是我的坚持。请你，不要和别人一样，和那样一些人一样，令我怀疑自己的坚持……你曾经说，我是一支蒲公英，蒲公英最害怕的就是失去信念和方向……不要令我失去了信念和方向……”他的泪水滴在我的手背上，“你是一个什么样的孩子你是一个什么样的孩子……你让我那么痛心……”

　　我是一个什么样的孩子，我是一个什么样的孩子啊……为什么令他，那么痛心……

　　过去的许多年，我都被没有什么道理的呵护培养，我不是个天才，却为着一个美丽的误会享受着天才的待遇。我学习过钢琴小提琴芭蕾舞书法国画……我最终也没有成为一个艺术家。我什么也不是。他说：“你真是朽木不可雕啊。枉费了……哎呦”“假冒伪劣现时又不是我一种啦。”我的回答很无耻，或许，在他心里我的脸皮很厚也没什么自尊心吧。可他不知道，一直以来我都很难过，我难过是因为我尊重所有好的发自内心的愿望，可我却把他的愿望伤害的体无完肤……尽管如此，他依然带我去看画展听音乐会看电影参观古迹。他说，他是不懂的，大多人都不见得有多懂。可是，人们都有对于美直觉的追求……后来我和他在一家画廊里看见一张名为夜魂的画，画很诡异，流转着生命光泽的诡异……画是活的！我握紧他的手我说你看画是活的！买下它好吗我们买下它好吗？其实，我们根本买不起这样一幅画。他温和而平静：“现在，我们没有那么多可以自由支配的钱买下它。喜欢却不一定要拥有……保留你的感觉吧，在你的内心里……”我时常记得他说过的话，有时候他不明白他的话对我而言的意义，他认为我是偏执激烈的，我不尊重他不尊重任何人我狂妄我自以为是……

　　后来，我开始用自己的语言自己的方式写小说，他一度讨厌我的文风，他觉得我那些后现代主义抽象化的玩意儿纯粹是吃饱了撑着的时候弄出来的。他不无讥讽的说，为什么不把你的垃圾送到报社去？！没准儿他们挺欣赏你的……我从来不投稿，我只是写不停的写……我想我也许是这世上最单纯的作者，我把写作当做我的情感惟一的出口……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没有目的的行为是缺乏意义的疯子的行为。他说。而我拒绝上学，拒绝出门，拒绝说话，我拒绝一切。于是他咆哮着冲进我的房间收走了我所有的书和稿纸把我所有的文章付烛一炬他揪住我的衣领他声嘶力竭：“你什么时候才能停止你对别人的折磨呢！你是个魔鬼自私的魔鬼你逃避吧你逃避一辈子你所给我的失望那么多的失望你逃避的了吗！你想毁了自己你想用毁了自己来报复谁？！是你自己还是我！”我苍白着一张脸，象极了一个陈旧而破烂的布娃娃。我说，我只是想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事情我只是想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事情我只是想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事情……

　　从医院醒过来的时候我意识到死似乎也不那么容易，我以为生命很脆弱。它的顽强超出我的认识。或者我根本是害怕死的吧，不然我也不会选择吞下100片安眠药这样体面而没有痛苦的死法。我没有死掉，我活了过来，再一次证明我的确是懦弱的。医院消毒水的刺鼻气味呛的我想吐。粉白的墙，粉白的天花板。他缩在椅子上打瞌睡，一只手拽着我的小手指。百叶窗透过来的阳光投映在他身上，一条明，一条暗，一条暗，一条明……我想到了斑马，他好象斑马。我轻轻动了动我的小手指，他果然敏锐的跳起来，他的眼睛有点肿，这使他没那么帅了。他说，你怎么了？我回答，我想上厕所……

　　以后，我们再也没有吵过架。我开始变的象一个正常人。关于过去，我们都不再说。某一个深夜，我忽然想去跳舞。他坐在家里看报纸，他说：“你穿那么漂亮，约会啊。”他已经很久都不开玩笑。我也就回答他：“是啊，和你。”于是，我和他一起去了迪厅，在喧闹嘈杂的金属乐中我教他蹦迪教他左右晃腰扭屁股。我们还喝了两瓶啤酒。阿果过来打了个招呼，他笑笑的挺和蔼。阿果走后，他问：“那个黄色兰色头发的好蛊惑啊，是你朋友？”我回答他：“认识的朋友。是一位发型师哦。不是特别熟。我和你比较熟……”我挽着他的手恶作剧的：“我不知道我现时看起来象不象你的小蜜？”他打哈哈：“有你这么丑的小蜜吗？！”“啊呀，你为什么要说的这么直接……”我说，“我们和好吧……”

　　我对他，开始变的莫名诚实，我告诉他我开始抽烟，烟的名字叫Vogue……我告诉他我恋爱了接着是失恋……他很安静，也许他感觉到他对我的无能为力：“我就在这里，一直在这里……你说，我听……”

　　出国前，我想找几张照片找一种叫做回忆的东西。翻箱倒柜了半天，什么也没找着。等他下了班儿，从房里捧出一大摞像册，他笑骂，谁都和你一样乱七八糟吗？！我看见了自己小的时候，穿白色的公主裙，鹅黄小凉鞋在院子里骑小车，头上绑大红蝴蝶结。我很讨厌自己小的时候那么漂亮……他在一边嘟囔，我的小蒲公英呢，我把小蒲公英放哪儿了……翻了半天翻出小小一张，我蹲在山坡上，仰着脸，象极了那满山坡的蒲公英……他说：“还记得吗？你小的时候非常喜欢蒲公英，我问你，为什么喜欢蒲公英啊，它不漂亮也不香。你说，因为它会飞啊……”他的眼睛起了雾，他走到阳台上抽了一只烟，他已经戒烟很久了，所以不小心被香烟呛出了眼泪……我偷偷从像册里撕下他的照片握在手心，他很英俊，只是不再年轻……人们都说，我们长的很相象……那么相象……

　　此刻，我在一个离他很遥远的地方，我似乎从来没有想念过他……我走过这陌生城市的街道，路旁开满了黄色的蒲公英……我蹲下来，蹲在路边，凝视着那一片蒲公英……我想起从前，关于他，我想起他说过的话，关于蒲公英……我的手指轻轻抚过老蒲公英咖啡色枯竭萎缩的身体，那爱的痕迹……它是不是知道呢……有一支远远飞走的小蒲公英，她是多么希望，能有一阵风，把她带回到，把她带回到他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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