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上小学五年级，因为三年级时得了全区的作文奖，因为成绩优异，被周围的人视作绝对的聪慧。我也知道，在自己工作不如人、嫁得不如人的母亲那里，她可以很骄傲地说，至少，她女儿胜过“她们”的女儿。我是我自己的，更是她自己的。

　　五年级有一次数学竞赛，很重要，还有半月集训。我当然在其中之列。从数学考试到数学竞赛，我第一次感到力不从心。我害怕这个发现，我甚至不能说服自己———一个写作文写得天赋横溢的聪慧女生，怎么会做不来数学赛题？

　　少年的心还不知道文科和理科，我做不来，我害怕做不来，我害怕让别人知道我做不来。

　　我坐在教室里听课，我觉得时间一点点流过去，像窗外越来越黑的夜。

　　我家住在郊区，集训在晚上，我一个人不能回去。每晚下了课，我站在校门口，看见一脸微笑的母亲。

　　同学们都说：“葭葭，你的妈妈真漂亮。”母亲那时留着刘胡兰式的短发，穿一件天蓝色的毛衣，我都感觉得到她脸上我所没有的美———她是那种端庄，端庄到平淡的美丽女子。她的毛衣是她自己用旧线打的，有些泛白，在今天却是发白牛仔裤一样的时髦，当然，她不会知道今天。她在那些晚上准时出现，她也是一个人，她来接我，嘘寒问暖。路上偶尔碰见人，她说我参加了数学竞赛，那碰见的人便说，那可得考出点名次啊，当妈妈的这么远来接。

　　她笑着和那些人说话，我的心一点点下沉。我第一次遇到的打击，我不敢告诉天天来接我的妈妈。

　　晚上的路似乎并不太长，也记不得当时和她说过什么话。但我知道她是开心的，她脸上的美，那发自心底的光辉。

　　我不敢告诉她。从她身体里长出来的我，走着和她同一段路，她看到的是光明，我却看着黑暗。近在咫尺，却隔天涯。

　　我拖不了多久，我知道。成绩揭晓的那一天，我无处可藏。那天下午竞赛完了，我出校门，又看见她。她还是穿着那件蓝毛衣，她笑如春花。她说：“葭葭，考得好吧？妈妈今天发了工资，带你去冷饮店吃点东西。”

　　她单位旁边的冷饮店，是当时小城里诱人的风景，有整盘的冰淇淋，有花形蛋糕，有漂亮颜色的汽水。她的工资每月四十几块，我盼了一个夏天，只吃过一盘一毛五分钱的冰淇淋。我应该高兴的，我是高兴的，高兴的我跟着她去吃冰淇淋和蛋糕。

　　她点了一盘冰淇淋，一个蛋糕，一瓶橙黄色的汽水，桔子味儿的。她说：“你吃。”

　　我知道她不会为自己点东西，我知道她会用她温柔的目光一直看着我吃，我知道，我是她的另一个自己。

　　我知道———可我也知道我拿不了数学竞赛的名次，我将一败涂地。

　　我不知道怎样面对她，面对自己。

　　她问：“怎么了？冰淇淋不好吃？”

　　冰淇淋在秋天里冒着寒气，我吃不下，我说：“妈妈，我考得很差，我拿不了名次，我怕———”

　　我慢慢地说，每一个字，都仿佛戳进我心里。我只知道我受不了，我再也受不了啦。

　　她没想到，她听我说。她的目光充满怜惜，不知是对我，还是对她自己。

　　她也慢慢开口：“你不喜欢数学，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我说：“我怕你失望。”

　　她说：“我怎么会失望呢，你一直是，永远都是我的骄傲，我只是心疼，我只怕你对自己失望。”母亲的眼光温柔地包围着我：“知道吗，我对自己失望过，很深很深的失望。后来有了你，当我想起了你，我知道多年前失掉的希望又回来了，我对自己再也不失望。葭葭，答应我，对你自己，永远不失望。”

　　我答应了她，第一次，我对自己说，因为妈妈，我不对自己失望。

　　短短的几句话，有太多母亲深刻的体验和爱，我虽然还是少年，却也深深明白。

　　那天她说，她对自己再也不失望。那坚定仿佛是昨天晚饭上的笑脸，总是在我心头浮现。

　　我答应她，我果然做到了。无论多么困苦，我对自己不失望。那时我不懂得，那些爱我们、鼓励我们坚强的人本身，未必坚强；今天我懂得了，母亲却因为对自己的失望，在我初中时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当我想起了你，我知道多年前失掉的希望又回来了，我对自己再也不失望。”

　　这是她的话。

　　当我想起她，我知道多年前失去的她又回来了，我对自己永不失望--因为，我怕她失望，又一次失望。

　　这是她离开人世后十年，我又一次想起了她，想对她说的话。（郭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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