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玉骨
这城市象个巨大的容器,巨大,灰暗,空洞。周生这样想着。火车在轰轰南行,火车也是一个容器,它沿路拾取一些人,再撒下一些人,一群乌鸦和它一起枯燥地飞了很久后,索然转弯离去了。周生坐在车窗前看那些一摸一样的房子从眼前退去,一摸一样的房顶和灰簌簌的颜色,田野枯黄,衰草四起,烧牛粪的味道时隐时现地钻进车厢,带着腐坏的稻草
气
息,周生使劲嗅了嗅,心醉神迷。
临走的时候周生打了个电话给苏齐,告诉他自己要出去散几天心,让他在工作上帮自己抵挡一阵。苏齐吃惊地说你根本没有假期你怎么可以就这么走了?周生懒得解释,挂了电话就去买了火车票。现在周生坐在火车上,可以拿出那张照片在车窗前仔细看,照片被风吹得啪嗒啪嗒打着手指,象扑闪着翅膀挣扎的蜻蜓。
周生非常不喜欢蜻蜓这种生物,这和小时候的经历有关。小时候周生是跟着妈妈的,妈妈在厂里上班,办公室门口有一个很大的苗圃,周生喜欢钻到里面去捉各种小虫子玩:用手按住放屁虫让它放屁,把西瓜虫捏圆了在地上滚来滚去,用清凉油在蚂蚁洞口画包围圈,让它们找不到回家的路,把蜜蜂的翅膀撕掉看它们歪歪倒倒地爬--天气阴沉的时候总有许多蜻蜓在低空中盘旋,离得那么近,几乎挥手就可以碰到它们的翅膀。周生手里拿一个大塑料袋,一会儿就捉了十几只。蜻蜓们在袋子里嗡嗡做响,挤来挤去,周生怕他们闷死,在袋子上扎了好多个洞眼,想到过一会儿就可以带回家放到房间里捉蚊子了,兴奋得要命。可是等回到家里打开塑料袋,周生惊呆了:十几只蜻蜓只剩下两只活的,而且只有这两只是完整的,其它就是一袋子圆滚滚的蜻蜓头和被咬断的身体。它们在绝望中自相残杀了。周生无法形容年幼的自己看到这种悲剧场面时惊恐和害怕的心情,这个杀戮的场面对周生的刺激太深,他第一次感到自己是有罪的,是他造成了这种血腥的结局。周生整个晚上都惊恐不已,哭个不停,整晚梦见蜻蜓狰狞的复眼和它们互相撕咬的画面,梦见一地圆滚滚的头颅……那个肮脏的袋子被妈妈远远的扔掉了,可自从此以后周生再也不碰这种昆虫了,他对它的形象有种心底深处的厌恶,脑海也永远也摆脱不了那个袋子里的情景。
周生在呼呼的风中捉住照片仔细看,照片上有一个模糊的脸孔,那是拍照时脸离镜头太近造成的,背景却很清楚,是一条两岸灯火璀璨的江,江边挤满了各色红男绿女。周生对自己说,是的,我就是要去这里,希望这个时候那个地方不要有那么多的人。整整一年了。周生想,我们就这样放弃彼此。而这一切都是咎由自取。
途中苏齐给周生打了个电话,告诉他老板发火了,威胁要开除他。周生很开心地对着话筒大喊:告诉那娘们,去-他-妈-的-……风声太大,苏齐听不见周生说什么,周生就又说了一遍"去-他-妈-的--",手机里传来滋滋的干扰声,然后迅速断掉,屏幕上面显示已经没有信号。周生的老板是个40多岁的女人,对周生有着异乎寻常的兴趣,常常在工作间隙把周生叫到办公室来详谈,谈一会就会开始用手不停捋头发,附过身来,眼睛里的光亮忽明忽灭。由于她的关系公司里没有人敢惹周生,大家都陪着笑脸,这让周生感觉非常郁闷,仿佛被孤立了一般。心情不好的时候周生就会不客气地给她脸色看,打电话也不去她的办公室。可是这种脾气总是维持不了几天就一切恢复原状,让周生恼恨自己妥协。现在好了,几乎没有任何征兆的,周生决然放弃了一切,心情酣畅地踏上旅程。前行,前行,前行。周生想,火车是多么好的一件发明,尤其在夜里,当它巨大的光亮刺破黑幕,带着隆隆雷鸣之声行驶在无边无际的空旷大地上,那种被放逐的快乐无法言及。
黄昏时分周生抵达目的地。这是个嘈杂的南方城市,有许多爬山虎在年日久远的天桥上匍匐。周围的建筑仓促混乱,捉襟见肘,可是只要往里面深入走一点,一些古老的小洋房会突然出现,安详的石砌墙面印满青苔,窗户永远幽暗紧闭,门口一块刻着年份的石牌会表明这幢房子建于1903年或者更早,提醒你所在的城市曾是如此繁荣的口岸和炮火眷顾的中心。路边许多卖芒果的小贩追着周生,用难懂的地方话向他推销。周生快步甩脱他们,走进早已预订好的宾馆。宾馆在靠近铁路的地方,有个不伦不类的古怪名字――公爵。外面是晒褪了色的金灿灿的幕墙,里面装修刚刚翻新过,给人一种强颜欢笑的意味。周生坐在房间的床上,再次翻出照片,用手指慢慢抚摸那张模糊的脸。
周生想,我拍了那么多年照片,为什么偏偏没能把她拍得更清楚点?
苏齐告诉周生自己喜欢单清的时候,周生很不以为然。单清刚来单位没多久,并不耀眼,话也不多,总之周生没有特别注意过她。苏齐告诉周生单清很特别--在她面前我不太敢说话,苏齐说。这倒是让周生奇怪了一下。苏齐是个热闹人,在谁面前都不憷,什么话都敢说,能让他收声的多半不是简单人。后来慢慢熟悉了,有了些同事一起出去吃饭的机会,周生就留意观察了一下单清,她显得过于安静,最常见的表情是面带微笑一瞬不瞬看着说话的人,很少插嘴。有她在场苏齐果然老实,笑起来都嘿嘿的。一天同事们哄在一起喝酒聊天,苏齐说到有本天书一样的名著《尤利西斯》,作者名叫那谁谁谁,吭哧了半天,想不起来。周生忍不住说了一句是不是叫乔伊斯,爱尔兰人。苏齐连声说对对,就叫乔伊斯,还是周生有学问啊。周生的眼光无意中扫过单清,正好看见单清抬起眼看了他一下,嘴角微微弯着,眼睛里满是讥讽的笑意,见周生望她,不紧不慢地垂下了眼皮。周生忽然汗就下来了,他莫名奇妙地觉得单清其实什么都懂,什么都知道,不过是不说而已,哪里轮到他在这里卖弄?只怕要被人在心里嘲笑他的浅薄了。这件事后来周生问过单清,他问单清你看过尤利西斯吗?单清微笑着说,没有啊。周生不信,那你那天为什么……什么为什么?单清注视着周生。周生没法明说你为什么用那种眼神看我?支吾了几句,打岔过去了。单清几乎不与人讨论问题,但是当她凝视着你的时候,周生却觉得她其实什么都知道。他从来无法与单清的眼神对视时间超过3秒,稍微坚持一下,就一定会心虚的把眼睛转开去。
后来,周生反而有些恼怒单清了,她太聪明,聪明到让人不舒服。起初女上司对周生的兴趣显得很矜持,除了周生自己能感觉到那双眼睛烙在他背后的温度,其它人根本毫无察觉。后来女上司的倾诉欲望似乎越来越强烈,看着周生的时候每一根头发里都是话,周生能做到的就是努力不给自己与她单独相处的机会。一天单位里公务晚宴,大家都喝了些酒,兴致正浓不肯回家,拉了上司一起去泡咖啡馆。大家正商量着是坐大厅还是包厢时,单清忽然问了周生一句:"你喜欢打牌么?"周生摇摇头,还没等反应过来什么意思,单清立刻扬声道:"老板不喜欢打牌,周生也不打牌,让他们坐外面聊天好了,我们几个进包厢玩牌去--1、2、3、4,喏,人正好。"女上司笑着没有说话,但用赞同的目光表示了默许,周生脑袋"嗡"的一声,知道大事不好,但此时此刻已经不允许他出声反对,只好眼睁睁看着单清与其它几个同事涌进包厢关上了门,把他和女上司丢在墙角的沙发座那里。借着酒劲,上司那天晚上握住了周生的手。咖啡馆里空调很足,周生每个毛孔都在冒冷汗,应付这样的场面倒是不足为惧,但他恼恨单清的敏感,又感觉她是故意要让他陷入这种尴尬境地,目的?不得而知。很久以后周生或许多少明白了一点,叹息女人太聪明总不是件好事。
但是当苏齐告诉周生单清离过婚,周生还是暗自吃了一惊。单清看上去实在不象离婚女人,她那样从容坦然,举止得当,似乎生活中没有什么缺乏会让她失措。周生警告苏齐说,别和她走太近,你搞不定她的。苏齐着了魔一样听不进去。夏天的夜晚云淡风清,周生和苏齐躺在公园的草地上喝啤酒,苏齐用一种梦幻般甜蜜的口气提到单清--周生,她很漂亮!又温柔,她看着我的时候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周生怜悯地递给苏齐一瓶酒说喝吧喝吧别抒情了,我看你是被冲昏了头。单清也不过就是中人之姿--最多算不难看吧?身材一般,胸也不够大,还离过婚,真不知道你看上她哪一点。苏齐口气认真地说,你不知道,她是个完美的女人,如果能娶回到她是我的福分。周生问,你们进行到哪一步了?苏齐忸怩了一下没有回答,周生又追了一句:上床没有?苏齐笑着给了周生一拳:你奶奶的,一个大老爷们怎么这么八卦啊,关你屁事。周生笑了笑,没有追问,心里也就明白了。他在身上上下摸烟,发觉烟壳里只剩了一根,点燃吸一口,漏气,扬手扔了。
后来周生觉得自己并非错在懦弱,而是错在太清醒。他太知道生活是怎么回事,太知道爱情是怎么回事--为了怕结束,所以压根就不开始,这个道理说得人多了,可真正能理解的,周生相信没几个。一个自己害怕失去的人,就干脆不去靠近,让她游离与自己的生活之外,和自己没关系--没关系,就不会难受。当初周生坚信自己做得对。但是事情过去这么久,周生却越来越后悔原先的决定了。他常常回想起单清的身影,在阳光耀眼的走廊上懒洋洋地走过,纤瘦的背影笼罩着一股心不在焉的气息。周生靠在办公室的门框上在背后望着她,嘴里叼着烟。走廊很长,周生算过,她从办公室走到单位大门口,这段距离正好够吸掉一支烟的三分之一。周生这两年吸烟厉害起来了,好像不拿什么东西填满自己就心慌得厉害。单清应该也曾经吸过烟,这从她拿烟的模样可以看出来,女人吸烟摆姿态的居多,很少象她这样手势干净漂亮。周生和单清一起散过几次步,只有一次她问他要了一支,也不怎么动它,两人默默地在江边走了快一个小时。快到桥头的时候周生说,单清,当时你不害怕吗?单清想了想,摇摇头说,不。那天晚上我说要离婚是下了决心的。他从床上跳起来,拿了把军刀--他喜欢收藏军品的--狠狠砍向衣橱,衣橱门当时就喀嚓断了。
你在做什么?
我啊?我躺在床上动也没动,被子拉到下巴上,看着他发疯。单清微笑着把脸转过来注视周生,眼睛在黑夜里闪闪发亮。周生打了个寒噤,真危险,单清,要知道你当时太危险了,万一他控制不了自己,对你做出什么……
他不敢。单清轻轻打断周生,你不知道他,他不敢的。他是个懦夫。他知道我不爱他,也知道他无法左右我的思想。每次,嗯,每次我们在一起的时侯,他都会在上面一面用力,一面不停地自言自语:我让你不听话!我让你不听话!……单清扭头看着右边在月色下泛着清冷颜色的江水,微笑着说,周生,我真怜悯他,这是他能在我身上体现男权的唯一手段了。
周生停住脚,前面人多起来,到了江边越来越热闹的地方,两岸霓虹灯喧嚣夺目,各色男女在岸边徜徉,一派歌舞升平的样子。如果不是一起出差,不会有这样深谈的机会,在这个陌生的南方城市,有着反差巨大的炎热的白天和凉爽的夜晚,台风刚过,空气湿漉漉的,周生并没有喝酒,却隐然微醺,想给自己理由做点什么。刚才谈话中的某些场景刺激了周生,周生茫然随着人流向前挪动,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画面,他醉醺醺的把她堵在墙角,俯下头,嗅她的头发,她向他抬起脸,那样清清白白的眼神,仿佛看穿他所有的苦,周生忍不住闭上眼睛,把酒瓶扔到一边张开怀抱……喂,周生。单清的声音打断了周生的幻觉,给我拍张照片吧,真漂亮,这里我还是第一次来呢。单清把包里的照相机掏出来交给周生。周生定了定神,让她靠水边站好,举起相机咔了一下,本打算多拍几张,单清扬扬手表示没必要了,她不是很爱拍照。
后来周生点了一支烟,闲聊般问单清:你有没打算和苏齐结婚?单清笑眯眯地看着他说:问这干吗?
问问呗,好歹大家关系都不错么。
不、告、诉、你!单清很干脆地回答:准是苏齐让你来打听的吧?哼,你们俩个,我就知道。
你知道什么呀。周生想。你什么都不知道。
烟在嘴里的味道真苦。
女上司终于和周生谈到家庭。她说她的丈夫是个市侩,每天就知道怎么算计钱,哪里有便宜货,该和哪个人拉关系,从哪里可以得到什么样的好处。我怎么会跟这个人生活这么久?女上司伤感地叹了口气,脸都给他丢尽了,不知道他在背后打着我的旗号干了多少让人吐口水的事情。周生坐在大班桌对面的椅子,摸着刚刮过的下巴没有吭气,见女上司看着他,便表示同情的点点头。女上司问,周生你和你爱人的关系好吗?不错,挺好。周生语气平稳地说:我结婚早,和她在一起也不少年,习惯了。那就好。女上司感慨了一声,能看出你是个好男人。女人啊,不管怎么样,嫁个好男人都是最重要的。
周生有点鄙视自己。他不想听这些语气含混的话,也不想管这个女人的家庭琐事,可只要她一叫他,他还是在最快时间内赶到她办公室,脸上带着多少有些逢迎的表情频频点头。周生清楚地知道,维持这种若有若无的暧昧气氛对他在单位的工作非常有利,大家看得到上司的关照,没有人敢拿他不重视,虽然周生清楚自己本身的能力足够做好目前这个位置,但不知出于怎样的微妙心理,周生还是小心翼翼维持着这种平衡不愿打破。
回到家,老婆在床上躺着看电视,厨房里冷锅冷灶的。周生自己下了碗方便面,站在阳台慢慢吃。单清一个人怎么对付晚餐?周生思忖,一个女人和一个女人的差异怎么会如此之大,单清太善解人意了,有时候和她说话,只要几个字,她就能猜出后面他要说什么来。和这样的人在一起应该很舒服吧,周生觉得苏齐不会如愿得到她。苏齐是周生在办公室里唯一的好友。对于这点周生始终有些奇怪,他明白自己和苏齐其实根本是两种人,他的落落寡合与他的罗嗦热闹应该完全无法相处才是。苏齐爱讲话,尤其喜欢谈哲学和文学,好像没有什么不知道的。苏齐把那些复杂难记的名字绕口令一样一个个说给同事听,拍着别人的肩膀说老兄你还早着呢,活到老学到老啊。但苏齐服气周生,有一个现象可以说明,如果今天周生不高兴,寒着脸,苏齐就一定不敢多话,跟着他一起不吭气。周生情绪好了,苏齐才会洋洋得意地到处骚扰周围人,说他们没文化,不读书,说不全五个字以上的外国名字。
有件事周生始终觉得对不起苏齐,他没能在他困难的时候完全帮助到他。有次出差苏齐稀里糊涂被人偷了钱包,里面有一万多元单位的公款。苏齐是个单身汉,没什么积蓄,回来后找周生借6000块钱还帐,周生回家要钱--他不管帐,钱都放在老婆那里。老婆睁大眼睛说为什么要借给他?那个苏齐,成天迷迷糊糊的,早该让他得点教训,不要借!周生有些难以置信:你这是什么逻辑?给他教训轮得着我们吗?再说又不怪他,是被人偷的,现在当务之急是帮他还了单位的钱。不借。老婆当截直了地说,不借给他是为他好,让他着急一下,下次他就知道仔细了。你这些朋友,没一个成器。周生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6000块钱,2个月的工资,这就是他的老婆,这个女人。他点点头,不再和她纠缠,摔门而出。
周生从别人那里挪了4000块给苏齐,非常抱歉地告诉他自己手上目前不宽裕,只能有这么多,苏齐感激地说连声说没关系没关系,已经够了,单清给了我5000,可以抵上了,过两个月就能还你。周生拍拍苏齐的肩膀,他没有把家里发生的情况告诉他,他心里堵得慌。夏天的中午阳光强烈,大家都在午睡,四下里有一种逼人的寂静。周生一个人走到院子后面的操场里,找了棵树坐下来抽烟。风吹得顶上树叶微微作响,阳光象透明的蚕丝一样穿过,一道道逼真得仿佛用手就可以捞起来似的,偶尔有苍蝇从耳边"嗡"一声飞过。周生眯着眼睛靠在树干上,只觉得累,太累,累得不行。没想到自己过了30岁会成为这样一个人,家庭,工作,自己,他感到深深的失望。单清什么时候来的周生并不知道,他迷迷糊糊睡着了,梦里有一个面目模糊的女人,一个自己似乎爱了很久却始终无法在一起的女人,那是他们第一次裸呈相对,时间并不多,可期待已久的激情在这一刻却变成了无尽地叹息。周生在梦中抚摩着那个女子,只是忍不住叹气,吻她,然后叹气,喊她的名字,喃喃地说原来你是这样的啊,终于让我看见了。然后再吻她,再叹气,轻轻地叹气,接着喊她的名字,再拥抱她,吻她的肌肤,难以觉察地叹气,爱抚她,再叹气……女子紧紧拥抱着他,同样的无语痴缠,仿佛太久的渴望已经超越了情欲,充满他们内心的只是"终于可以在一起"的巨大喜悦和即将再次面对别离的深切悲伤--周生被这种喜悦和悲伤击倒了,当他从绝望中惊醒时,阳光刺目,一件格子裙在眼前飘扬。周生仰起脸,迎接他的是单清深潭一样的眼睛。一瞬间周生几乎想哭,他知道她是懂得他的,他们是生活在尘世里的一对孤魂野鬼,只能彼此怜悯。
单清没有问他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只是轻轻说:上班了,走吧。
苏齐告诉周生自己向单清求婚了。周生问,她答应了吗?
她说要考虑考虑,苏齐有些困惑,我对她那么好,她对我也好,还考虑什么?
她多长时间给你答复?
说一个月吧。
但是苏齐没有等到一个月。单清忽然就生了病,一种罕见的血液病迅速摧毁了她的身体,从发现到住进医院,单清不到2个月就死了,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仿佛列车带着巨大的惯性冲出轨道,什么都没来得及就都已经结束。
帮着处理完单清的丧事后周生和老婆办了分居。他厌倦了欺骗和妥协,什么也没带,一个人租了间房子独自生活。日子过得飞快,不久苏齐有了新的恋爱对象,一个尖尖下巴的大眼睛女孩,周生总觉得她笑起来有点象单清,虽然当周生提到这个的时候苏齐总是夸张地大声说是吗我怎么不觉得啊?女上司从对周生的青睐已经慢慢发展为怨怼,一个周末的下午当她把头靠在周生肩头的时候周生果断地推开了她,从此周生在单位的日子开始难过起来,女上司总喜欢当着许多人的面对他冷嘲热讽,周生面无表情地听着,仿佛与己无关,他知道一切都不会太久了。
夜幕降临。周生走出公爵酒店,沿着马路漫无目的地闲逛。这个地方离江边已经很近,路旁各种饭店食府灯光大亮,高朋满座,许多名贵轿车不声不响地停在路牙边,款式很难找到重样的。盐焗螺、串烧皇、干捞翅、白灼虾……光鲜热闹的招牌沿着门楼子一路招摇下去。有个巷口的杂食摊上摆出一大箩黑乎乎的玩意,周生凑过去看了看,不知道是什么。摊主用方言说了一句,周生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这是油炸过的蚕蛹。迅速的,童年时镌刻在脑海中那一袋圆滚滚的蜻蜓头浮现脑海,周生一阵恶心,赶紧加快步伐离开了这里。
江水还是上一次见到时候那样波光粼粼,宽阔悠长。或许时候未到,人群不那么摩肩接踵,恋人们带着和去年一样的甜蜜笑容携手在岸边散步,或者趴在石栏上低声慢语。周生靠在栏杆边被江风吹着,心里纷纷扬扬,他一点儿也不想抽烟。苏齐又打了个电话过来,大声问周生到底在哪儿,周生想了想,终究没有告诉他,他什么都不知道,那就永远也没有必要知道了。
周生记得后来自己握住了单清的手,然后就一直没有放开。
周生还记得自己说了一句话。
他说:我爱你。
她说:周生。我想和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