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颜峻
奶油浸泡飞机
而睡眠解放了两性
我 是我仍然在寻找的航班
开始分身 下潜 挣扎在快速的肺里
两个混血的黄金兽
从车站回来 使我们步行
说英语 烧掉一切梦 假装是一次迎接
所以我装饰门窗 挥舞一百多颗心 说是旗帜
我不能哭 或抖动
电灯进入了肉 变得雪亮
所以我不存在 不一定 不破坏冰箱
即使内脏燃烧起来 我宁肯我爱着十五世纪
那么去他妈的性幻想
我再次属于 并继续离开
这镶嵌的政治 在电梯上 我起飞
扩散着 三位一体 开有限的花并形成水状的夜幕
额头是热的 我推开日记
呼吸到雨和羊肉 我在解释这些
干燥的街景 干燥的乡愁 湿漉漉的情人
太微弱的边境 呵 如果我们可以越过 那看不见的
(某月某日 天亮着
兰州颜某经北京 到黑河
祝健康 哈拉绍 干杯后打电话 购物
心情像结冰的矿井 天黑了 他成为最后熄灭的我)
2001.8.8
黑河日记
颜峻
2001年8月8日,我们到达黑河。
早晨6点,还没有睡够,就被叫醒,说火车到站了。我毫无兴奋感,也不慌张,因为它必将和以往的旅行一样,被结束,溶解在身体里,成为自身的一部分。而记忆将无用,我只是体验者。
出站,见到排山倒海的椅子,成群的武警或解放军战士穿着迷彩作训服,在站前广场上忙碌,到处是警察和低级官员,市民经过,有的留下来观望,一路上还看得见拖拉机运送着更多的椅子。站前广场上搭建了临时舞台,上方悬挂着横幅,说是首届黑河旅游文化节。和我们同车的很多人也一样被接待,上车或直接加入现场的忙乱。显然,这是一件大事,全城都得到了动员,我们路过的每一个路口、宾馆、空地,都出现了相关的广告、标语、警察、外地人和旅游客车。
我想起来,在哈尔滨机场的大巴开动之前,一个慌张的壮汉跑上来,问我们:“从北京来的吗?有没有看见一个克里木?”是那个卖唱的。还有更多卖唱的中年人也和我们同时到达,下午两点,他们将在黑河火车站前的烈日下接收群众的掌声。
我想起来的另外两件事是,一,晓涛今年和陈芳一起到过黑河,并且和我们将要进行的一样,越过边境,去俄罗斯的布拉格维申斯克,也就是清朝时候的海兰泡,买一些工艺品、唱片,还有红肠,然后回到居住地,北京;二,蒋浩去年跑到哈尔滨,不知道有没有来黑河,然后写了一个组诗,就是《旅行纪》,里边写到了教堂和雪糕,混血儿和山,还有“来!抽烟。来!喝酒。”
很快我们被混编,和一群哈尔滨的官方艺术家——准确的说,是从事中国传统动植物及其生长环境绘画教学与实践的中老年人——一起,作为黑河旅游文化艺术馆馆长刘明秀私人邀请的客人,加入到乱七八糟的与会人群中。在接下来的五天里,黑河将举行若干典礼和洽谈会,还有更多的表演和酒会。各种各样的外地人成群结伙,各怀鬼胎,排着队走过小桥和便道、上下车、上下电梯、进出宾馆、鼓掌、握手……
我们来到艺术馆。这里有刘明秀个人收藏的3000件左右俄罗斯艺术品和工艺品,包括文物、当代画家的画作、日用手工艺品、爱斯基摩民间艺术,等等。门类 庞杂,令人感动。在政府官员讲话的时候,我看到一个须发俱长的俄罗斯大汉,满面笑容,大步流星,携家属到来。这就是刘的好朋友和收藏对象、俄罗斯最年轻的功勋画家季霍米洛夫。他的早期作品是超现实主义风格的小幅油画,之后转向写实的人像和静物,隐约出现宗教符号,安静、同情、大气,现在他已经放弃架上油画,在有上百年历史的农村门窗木板上绘制宗教人物,而且大多是头像,其中又以耶酥像居多,面容愁苦,技法简洁,在传统宗教画和含蓄的现代技法之间——例如《三位一体》简单的装饰性的立体主义——达成了和谐。显然这是他受到国际画商欢迎的主要原因,但我并不觉得季霍米洛夫有任何投机的嫌疑,相反,我在这种材料和主题结合的方式上,看到宗教精神与现实的默契关系,简单地说,就是非常地俄罗斯。他的画有一种返朴归真的崇高感,但的确是富有亲和力的,我想,它们具有唤起和治疗痛苦的力量。
和季霍米洛夫一起来的,还有在他隔壁画室工作的廖尼亚·基里前斯基,据说在俄罗斯有“天才画家”之誉,34岁。他从抽象表现和后印象派那里取得技法,使用非常缤纷和飘逸的色彩,有一挥而就的灵感、瞬间的光影和动态。如果说季霍米洛夫是托尔斯泰的路子,那么廖尼亚就是叶塞宁。尽管他的风格还不稳定,甚至有向装饰化、商业化转向的可能——我只是从馆藏的作品来猜测——但那种奔放的气质、强烈而敏锐的天分、老到的基本功底,的确值得人们对他满怀期待。
晚餐和刘明秀、俄罗斯阿穆尔州地方志博物馆的正副馆长——他们也是刘明秀的私人朋友,提前来到黑河,为艺术馆的开馆作最后的检查和准备——等人一桌。白酒和啤酒很快改变了这些疲劳的身体。不断有其他桌的人起立,向中俄友谊献歌,《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什么的,人们开始亢奋,中国画家们也不断起舞,不顾秃顶和赘肉,迅速地搂抱起来,眼神荡漾,并贴面。我们这桌,当然,地方志博物馆的馆长是严肃的,他郑重地向刘赠送礼物——香槟、巧克力、俄罗斯瓷器。然后,当然,我们喝酒。
刘明秀哭了。我们先是干了一口杯白酒,然后分别和其他人干。我感到浑身发热,体力在泛滥,眼中似有神光,汗水随微笑蒸发,感官变得发达。我看到刘跟我旁边的记者说起去世的母亲,然后热泪盈眶,我开始拍他的肩膀。看他眼泪掉下来,我感到尴尬,因为之前我并不对他报有任何私人感情,并拒绝进一步对他作为人的存在加以关注,我只是被刘的朋友的朋友请来的记者——当然,实际上只是为《中国旅游》供稿而已——而他,只是邀请和接待者。应该说我感到惭愧。
我早已不是记者。抽象地说,我讨厌记者。从整体而言,这个职业是100年以来对地球改变最大的职业,媒体加大了交流的信息量,提供了新的内容,改变了人类的思维方式,像所有发生在人身体内部的分工和分裂一样,媒体使交流变得职业化。我愿意回到无政府主义诞生之前的年代,手工业的年代、道的年代、眼神和呼吸的年代、散步和小社团的年代、私人采访的年代。或者,积极地说,我愿意在今天和未来的现实中创造这样的年代,一个亚社会,一种可能的生活。
我开始把晚宴当作私人活动,用放在刘明秀肩头的手传达了我的友谊。干杯、表达、等待别人说话。酒精加上疲惫,我开始发热,身体在燃烧,并即将熄灭。需要回去睡觉。我找了个机会,跟季霍米洛夫拥抱,告诉他,你刚才的致辞中,感谢普京和中国政府之类的话实在是废话,非常地没有艺术家的面子,虽然你是普京的私人朋友……人们在乱七八糟地走动,笑逐言开,捉对儿厮杀。在楼下冷风中,夜晚和灯光被大门隔开,从人际关系和社会活动到冰冷黑暗的风景,只有一步。发展中的黑河,发展中的野草和远处低矮的楼房、乌云,河水和汽油的味道。我和刘再次道别,和季霍米洛夫再次拥抱,在说笑声中钻进中型客车,拐弯后回到了宾馆。
在宾馆白色的床单和被罩之间,我浑身发热,探出半个身子泡茶、打电话。走廊里还有人在说话,甚至哈哈大笑,可以想象,那磨损的地面、带着潮味的天花板、关不掉的灯、带着可疑痕迹的墙、披头散发的服务员、一字排开的门……所有关于宾馆的经验都在相加,应该说,我们住在所有住过的宾馆里。我躺在所有白色的床单和被罩之间,喝所有喝过的袋泡茶,用所有漏水的五磅暖瓶倒水,最后在所有关于艳遇的性幻想中入睡。这时候有人敲门。
哈哈哈,我已经睡啦,你们去吧,你们去吧。
我往北京打了两个电话,导致心情不好。酒精加剧了情绪,热情夸大了感觉,茶水正好,喝下去就出汗,我感觉到自己粗重的呼吸。那么,可以睡了。大约一小时以后我醒来,无比清醒。每次喝大量酒而不醉,都会这样。我拿出电脑,开始写诗:奶油浸泡飞机……
缓慢、平稳地进入,保持在一个世界中,让它显形,然后以它——我感觉和进入的空间——为基础,创造我的世界。我渴望抒情的密度,让眼泪变成毒药,缓慢地渗入土地一样的身体、沉默的细胞。“我不能哭 或抖动”。就是这样。有人抗议我让电灯进入了肉体,说这不可能,即便当我感到了痛苦。我想我并不需要很多读者,我只需要相信这可能的读者。并且我需要在我的诗里花费整个下午、发呆般进行大脑活动、为之莫名感动的读者,就像那些在傍晚看见前方的路灯、灰尘和天空,脚下踩到一张纸片而突然莫名感动的人。无疑,我说的是自己。
哈拉绍、英语、奶油、飞机、步行者、天主教的三位一体、下午乘坐的电梯、十五世纪手工制作的铜板、回忆中的兰州的雨、电话里的可能的情人、微不足道的边境线……我写的的确是日记。日记的变体,或者随便怎么说。如果日记就是对个人探寻和体验世界的记录,就是一个人晚上睡不着觉,或者随便什么时候突然感到大脑和心血管系统活动异常、感官变得灵敏,于是用语言对这种探寻和体验进行进一步的探寻和体验,甚至发明新世界,那么诗歌就是日记。这一晚,我写了三个小时。我写了性欲、感伤、因挣扎在可能与不可能之间而产生的感伤、对“属于”现实的渴望、对边境的想象、对一切边界的模糊感觉。我想说我既属于,又持续离开着,这个可见的世界。
2001.8-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