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颜峻
“文身改变命运。”2000年前后,我身边的人都开始文身,大家郑重其事地相互告诫,请求对方选择一个恰当的图案,然后再加入到一个对自己负责的行列中来。文身是一种叛逆,但是它首先是一种忠诚,对主流社会的叛逆,和对地下社会、亚文化群体、摇滚生活或者边缘姿态的忠诚。忠诚意味着道德,所以,文身在彼时彼地,是一种传统的再现。如果
说我们生活着的世界,传统分崩离析,强迫性的政治权力或者现代化的暴力毁坏了传统文化,也破坏了人性的稳定,那么借助于现代性的反叛——摇滚乐的反叛,就恰恰是一种对传统的回归。
但文身真的会改变命运吗?原始人、部落土著会相信这个,因为他们相信符号的力量。符号、图案凝聚了宇宙之间的神秘力量,和大自然沟通交流,因而可以驱魔、祈福。美国人也相信这个,因为某种文化的先天浅薄,和财富、科技的过剩,他们需要的已经不是证明自己很猛,而是要寻找丢失了的心灵、丢失了的广大生命的庇护。但是,我不信,因为文身使人身处一个虔诚、友爱的气氛中,人们互相信任,因此形成集体和集体认同感。有文身的人像处在家庭、秘密社团中一样找到了归宿感。这种气氛使文身带来的忠诚加倍,使我们开始了心理暗示或者说对自我的满意、信任。
如果你文一头猛兽,那么你是要对别人说,我很硬、很暴力,也很传统;如果你文了无政府主义的A字,那么你是要说,我信仰这个,我为此而自豪,我也打算生活得与之吻合;如果你文了一个佛像,那么你就是在说,我正在向佛靠拢,或者,我很狂,连佛像都敢当作装饰来玩。总之文身只是一个许诺,你向自己也向别人做了一个郑重的广告,接下来的人生中,就得去实践它。这就是心理学的胜利。命运,归根结底是被我们自己改变的,归根结底的归根结底,又是它自己注定要改变的。
在古代的中国,汉族人文身是因为被当作囚犯来惩罚、来强行改变他以后的命运;但少数民族,比如苗族,和玻利尼西亚人、萨摩亚人、印地安人一样,都需要通过文身来增加勇气和好运,或者不如说,通过文身来确认自己是属于某个集体的一员。在近代,世界各国的流氓、罪犯、西方的水手和军人,都开始流行文身,因为他们真的与众不同,除非集体,没有什么能保护自己。而越是与众不同,就越得到集体的认可,文身因此在挡住外人之后,成为内部的通行证。这就和黑话、俚语、特殊的服饰、手势一样,是一个亚文化圈子里的语言。
那么现在它真的只是一种装饰吗?像流行乐、香水、牛仔裤的广告里暗示的那样?一个被从小宠大的傻妞,终于在20岁的夏天晒黑了脸蛋,并且傍上了一个抽万宝路、用mp3随身听、喷古龙水并穿着正版牛仔裤的浅薄小伙,那哥们肩膀上有一个刚好可以用短袖遮住的文身!不用问,那演员还要拍别的片子,文身,是画上去的!或者像2001年开始在上海流行起来的文身贴纸、身体彩绘,甚至可以坚持半个月才消失的假文身,这一切,难道都是在说,人们正在踊跃地消费并消解文身的原始意义?难道忠诚、神秘主义、对传统和大自然的回归、对主流社会的背离,这一切都已经变成了装花边?
难说。
2000年的夏天,我和挂在盒子上乐队的主唱在南城一饭馆里吃卤煮,一个胡同战士凑过来好奇地问:“不错啊,多少钱做的?”他胸口有一只用钢针手工刺上去的下山虎,已经开始褪色了。钢针和机器是两码事,他有他的一套语法,下山虎、一箭穿心、仇、蛇缠剑……这一套在他的世界里,必须要用手工、粗糙、歪斜的方式完成。而摇滚乐已经不是原始的街头文化,它借鉴了流氓的文化模式,让自己现代化、酷、国际化起来,但脱胎换骨之后,就是两个世界。所以我们交了钱就走,不愿意跟他多说一句。
所以,如果有一天,全北京的白领都穿上无袖T-shirt——白领文身的人数,基本和另类人士一样多,只不过目的主要是自我鼓励,而不是向他人表达——这个世界,仍然是分化成一块一块的。除了文身,人们还有许多不同的密码和口令,让命运擦肩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