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难忘的一年“北京生存”,更让我明白了,有时候,坚持是一种多么危险而且阴暗的力量!
我来北京的理由很简单,是因为爱情的诱惑。为了爱情,我义无反顾地辞去了原来的工作,抛下了父母、朋友的劝告,怀揣着一腔甜蜜的向往千里迢迢北上。而结局是父母朋友早已预料到的——那个小北京被我来势汹汹的爱情吓坏了,他说他没有料到“我是如此勇
敢”,竟然真的抛弃了一切。
他还说他的父母无法容纳一个外地女孩。他的理由是如此直截了当,让我放弃了任何幻想。但是,我却不想离开北京,不想就这么灰头土脸地回去。
我在北京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小有实力的公司做一个内刊编辑。这个内刊的办刊宗旨名为弘扬公司的企业文化,实则是为公司员工提供了一个很好的为大小领导大唱颂歌的"自留地"。我刚来的时候"不懂规矩",还有一点小小的野心,幻想着能从我开始改变这本刊物的风格,也算是不枉我来北京一趟。于是在编辑文章的时候,我便把那些曲里拐弯歌颂、赞扬领导的语句一律删掉。然而当我把费尽心机编排好的文章送到总编那儿的时候,得到的却是一个问号和一个惊叹号:"谁让你这么改的?不懂规矩!"随后他就给我上了一堂业务课,而我对授课内容很快就心领神会——我的工作就是把别人想说的漂亮话变得更加漂亮。
对于口袋里余钱已不多而又不想向家里示弱的我来说,这份内刊编辑的工作是极有诱惑力的。加上那些员工又一直努力地想使自己的名字在刊物上露脸(据说文章发表的多少在某种程度上会影响年终评优),他们很愿意讨好我们这些编辑。换言之,我们编辑部的人在公司的地位是优越的。不久,孤独的我喜欢上了这份虽然显得疏远但是又让人不讨厌的讨好。我甚至忘记了自己并不是公司的正式职工,忘记了自己当初只是把这份工作当作一个跳板,忘记了编辑那些文字时所要品尝的反感和肉麻。
我就像一个疲惫的旅人,已被悠长、困顿的旅途折磨到无法挪步,当在大路中央躺下的时候,四周湖光山色忽忽地涌入眼帘,躺在地上的那些不舒适甚至是肮脏的污泥统统都可以忽略不计了。
然而好景不长,不到半年的功夫,我的美梦就到了尽头。公司换了一任领导,我也必须让位给一个面貌娇好的姑娘——我嫉妒她的容貌,更嫉妒她的运气:她恰好是某领导的亲戚,恰好暂时找不到更好的工作。
我很快在报纸的招聘广告上找到了新工作。那广告上说急需若干名资深编辑,我在电话里把我的履历简单介绍之后,对方就说那你明天就来上班吧,你明天坐车到××车站,我们会派人来接你。第二天,我如约而至,接我的人带着我钻完几条胡同之后,来到一个隐藏在民宅中的小四合院,站在院子中央,看着也还是个普通人家——那种北京常见的乱七八糟的杂院。然而进到内室,景色便大不相同,四面的书架,全是中外名著、畅销书,一直堆到天花板上。
没等我高兴过来,一个留着大胡子、有那么点艺术家气质的男人便开始给我介绍工作。他很随意地从书架上抽了一本书:"这本书是上世纪50年代名家翻译过来的历史著作,虽然经典,但是可以想见的是,那时候有很多观点、叙述方式都是有历史偏见的,受当时的条件限制。所以,你的工作就是把全书的叙述方式给加工加工,让它更符合现代人的阅读习惯……每一页至少要进行十处以上的修改。"大胡子显然是经验丰富,谈起工作来便滔滔不绝,一板一眼。然而当我虔诚地听了半天最后才醒悟过来:他们是要我给名著改头换面,然后重新出版——这是变相地盗版啊!大胡子似乎读出了我脸上的疑色,最后又加了一句:当然,我们是正规的出版单位,所有这些修改都是有作者授权的,你放心。
我昏头昏脑地走出小院,在曲里拐弯的胡同里漫无目的地走着,心里盘旋着大胡子刚才说的一切。风儿拂过我的脸,轻轻地,却已能感受到秋初的肃杀之气。秋天到了,我要回去吗?回到小城重新接上以前安静的生活,还是留在这里——留在这里,收起所有的自尊、曾经的梦想还有少许的良心,换得安逸的生活?
我未能抛下自己心里的那点不甘,我死爱面子的性格最终让我接受了这份工作!
这份工作的简单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我只要笔耕不辍,就能按时领到不菲的报酬。过不多久,我对修改的技巧就熟门熟路了。然而,我所想像的新工作一直没有跟我会面。我虽然没有放弃寻找,但是心底却慢慢浮上失望。另外,我对这个工作的厌恶心理也日渐消失,它似乎真的成了自己的正式工作了,就像所有人对自己那份虽然谈不上喜欢却无法离开的工作一样。偶尔打电话向父母汇报,每次都会自然地说:"我的工作挺顺利的。"
转机出现在一个很平凡的下午,在我很喜欢的一个西点屋里,坐在我旁边的一个俊秀男孩对他对面的女孩说:你买的书肯定是盗版的,烂得简直令人恶心!男孩干干净净的脸上写满真诚——对女孩真诚的关爱,还有对盗版书商真诚的厌恶。我心里一震,忽然醒悟过来,我现在所做的事已经让自己无权领受这样真诚的东西了——比如此刻男孩脸上的表情,抑或灯光柔和的大书店里那些干净的文字……就像当初决定北上一样迅速,我放弃了我无谓的坚持,迅速地、悄无声息地回到了故乡。
至今,我仍对西点店里那个素不相识的、脸庞纯真的男孩心存感激,是他,让我如今有勇气写下我一年的北京生存;而这让我难忘的一年"北京生存",更让我明白了,有时候,坚持是一种多么危险而且阴暗的力量!一段路,无论你走了多远,如果你发现它其实并未通向远方,那么,就回头吧!回转头,生活就只不过是转了一个弯又回到原来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