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瓜把饭热过三遍之后,决定不等筱燕秋了,他对小咪子说:“这么晚了,咱们吃吧。”
小咪子懒洋洋地坐在桌子旁边拿起筷子往嘴里面扒拉饭,面瓜把一块红烧肉夹到女儿碗里。
小咪子把肉又夹回到面瓜的碗里:“我不吃了。”
面瓜又给她夹回去:“我早就算好了,咱们家三口人一共三百一十八斤,你妈减掉了九斤,咱俩得把那九斤好好吃回来,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懂不?”
筱燕秋沮丧地在街上走着。街道异常寂静,路灯把她的身影拉长又缩短。筱燕秋不知道她还能去哪儿,也不知道她还能干些什么。当她把第一个丸子咽到肚子里的时候就知道,她完了。
她的减肥,她的理想,她的一切努力就在那一瞬间全部化成了灰。她为了唱戏而减肥,又因为唱不成戏,开始大吃。这一切都是因身体而来的,又发泄到身体上去了。她的身体不再是她的身体,它已经完全成了她的敌人。
春来并没有在筱燕秋面前流露什么,戏还像过去一样地排。筱燕秋说什么,春来听什么,筱燕秋叫她怎么做,她就怎么做,就是不肯看筱燕秋的眼睛,一次都不肯。筱燕秋和春来都是心照不宣的,不过,这不是母亲与女儿之间才有的心照不宣,是女人和女人之间的那种,是致命的,难以启齿的。
筱燕秋再也没有想到春来会这么别扭,一个大疙瘩就这样横在了她们面前。这天中午,筱燕到食堂吃饭,她站在了春来的身后。春来感觉到了筱燕秋的气息,她装做没有感觉的样子,抹搭着眼皮站在那里。
有人过来排在筱燕秋的身后:“师徒俩都在这儿呢?”
春来回过头含蓄地冲他笑笑。筱燕秋仔细捕捉着春来脸上的笑容。
另外一个队的人冲这边喊:“嗨,到我这儿来。”
那人跑过去。春来脸上的笑容像被他带走了一样,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筱燕秋刚要开口和她说话,春来却转身走了,她迈着婀娜的步子走到另一个窗口从头排起了队。筱燕秋脸色
煞白地看着她。春来东张西望,像没事人一样。
筱燕秋一咬牙走过去,她叫道:“春来。”
春来扭头看着她,纯净的眼睛中一派天真无邪。
“吃完饭到小排练室来,我想再单独给你指导一下。”
春来点点头。筱燕秋看着她不知道往下该说什么。
光柱透过玻璃窗射进排练室。
筱燕秋坐在地中间的椅子上全神贯注地看着春来。春来唱得投入认真,脸上的表情纯净如水
。筱燕秋忍不住走过去给她纠正唱腔和动作。
“你的手形不到位,应该是这样的,这只手这样上去。”
筱燕秋想掰春来的手,她的手伸到半空中犹豫着停在那里。春来的手不动声色地缩了回去。
筱燕秋和春来这两只女人的手,一个不敢碰,一个不愿意让碰,彼此防备着。筱燕秋悄悄地瞥了春来一眼。春来垂着眼皮,恭敬中透着冷漠和距离。筱燕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强打精神接着讲戏。春来开始唱,她的气息跟不上来。琴师停下看着筱燕秋。筱燕秋想说春来,又不敢造次。
她看了一眼琴师说:“要不就降个调吧。”
琴师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降调?”
筱燕秋痛苦地摆了下手:“降吧。”
琴师诧异地看看筱燕秋,又看看春来。
春来耷拉着眼皮来回缠绕着自己的手指头玩。
琴师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抖弓操琴。春来唱《飞天》唱段。胡琴和家伙点儿突然停下来。
裴锦素发作了,她生气地看着春来。
“你怎么一唱到这儿就犯毛病,有心理症啊?”
春来耷拉着眼皮不说话。
裴锦素急了:“嘿!”
筱燕秋赶紧打圆场:“大家都累了,休息一下吧。”
春来披上衣服走开。
“你们俩之间有点儿不对劲儿,这小妖精怎么了?”裴锦素问。
筱燕秋强颜欢笑:“怎么也没怎么,她不是挺好的吗?”
“好?好个屁,一脸的虚假繁荣。”
郑安邦走进来,他笑盈盈地看着大家:“诸位辛苦了。”
演员们纷纷和他寒暄。
郑安邦走到筱燕秋跟前:“筱燕秋老师。”
“您坐。”筱燕秋客气地招呼他。
郑安邦在筱燕秋身边坐下:“排练得怎么样了?”
“挺好。春来,你接着来。”
鼓板响起,春来接着唱。乔炳璋进来找了个边座坐下,他的眼睛落在郑安邦的身上。郑安邦
不看别人,他的目光一直落在筱燕秋的身上。凭着男人的直觉,乔炳璋警惕起来。
春来频频地出错,筱燕秋耐着性子纠正她。筱燕秋讲戏,春来低着头听她讲。乔炳璋觉得这个排练室的气氛有点儿不对头。筱燕秋恢复了饮食,可还是累。筱燕秋说不出这个累隐藏在身体的哪个部位,它具有散发性,在身体的内部四处延伸,都无所不在了。
排练结束了,筱燕秋一个人摸黑坐在排练室里面。她想歇一会儿。看门的老头拎着一串钥匙走进来,刚要锁门,看到筱燕秋吓了一跳。
“筱老师,你怎么还没走?”
筱燕秋慌忙站起来:“我这就走。”
筱燕秋不想回家,她在京剧团的院子里面一圈一圈地转着,她走到了柳如云的家门口。
窗子里面黑漆漆的,里面没有人。筱燕秋从窗前走过去后,不由得回头看。窗子里面的灯突然亮了,里面传来隐隐的唱腔。筱燕秋打了个激灵,站住脚。柳如云的身影映在窗户上,她走过来又走过去。筱燕秋心里面一热,推门进屋。
房间里面堆着半屋子绢人,柳如云化着淡妆,头上包着暗红色的丝巾坐在椅子上。老式留声机里面放着京剧唱片。她面前的桌子上摆着一砂锅冒着热气的排骨汤。
筱燕秋叫了声:“柳老师。”
“来了?那就喝汤吧。”柳如云表情平淡地说。
筱燕秋坐下拿碗盛汤,她喝了一口说:“二十年前我在你这里喝过这个汤,味道一模一样。”
“他喜欢喝我做的汤,我每年的今天都煮这个汤。”
“为什么非今天煮?”
“今天是他的生日。”
“出院了?”筱燕秋打破沉默。
“回来养养身体,还得接受化疗。”
两人不再说话,房间里面只有筱燕秋喝汤的声音。
柳如云看着筱燕秋问:“出什么事了?”
筱燕秋不说话。
“你情绪不对,到底怎么了?”
“没怎么。”
“你骗不了我。”
筱燕秋喝不下去了,她克制了好一会儿才沮丧地说:“柳老师,我的嗓子完了。”
“这是早晚的事,二郎神的灵光不会总照在你一个人的身上。”柳如云说得很平静,“你不是还有春来吗?”
筱燕秋痛苦地摇摇头。
“你说过,春来是‘嫦娥’能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充分的理由。”
筱燕秋眼圈红了:“那孩子总跟我隔着一两丈的距离,过去是她怕我,现在是我怕她。我怕这个孩子,但是还不能说出口。如果春来就这么和我不冷不热地下去,我这一辈子就算彻底了结了。‘嫦娥’要是不能在春来身上复生,我站这十几年的讲台究竟又是为了什么?”
柳如云一声不响地看着她,眼睛里面流露出怜惜。
“好几次我都想从剧组退出,就是下不了那个决心。这样的心态二十年前曾经有过一次,我想到过死,后来竟一次又一次犹豫了。二十年前我为什么不死呢?一个人的最好的年华突然被拦腰掐断了,这比杀死她更叫人寒心。力不从心地活着,还不如死了的好。”
柳如云问:“不甘?”
“不甘!我不甘!”
柳如云沉默。
“柳老师,您怎么不说话?”
“万事乘除总在天,何必愁肠千万结?”柳如云念起了韵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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